连里为了锻炼新兵胆子，还专门组织了夜间训练，内容之一就是去坟地里取纸条。纸条上面有字，是班长写上去并分别压到坟头上的，天黑后让新兵们单个去取回来，并亲手交到班长手上才算完成任务，取之前班长为大家壮胆子说：“人死如灯灭，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魂，人类在地球上已经生存了几百万年，如果每个人死后都留在地球上一个鬼魂的话，如今就没有人们站的位置了，所以大家都不要害怕。”战士们想想也是，几百万年，要生生死死多少人啊！地球就这么大，要是真有鬼魂的话，恐怕一伸手就能抓到好几个了，人类还怎么生存？也没有灵魂上天一说，纯属人类自己安慰自己。

通过认识大自然和实地锻炼，他们便不怎么害怕了。但那时看到的毕竟只是一堆土，下面才有死人，而现在不但要和烈士遗体见面，还要亲手把它装进麻袋，并扛在肩上往回走。在这种情况下谁要说不害怕那是假话，要不然上级也不会为这事记功了，当然记功这事他们是在私下里听说的。

四个小组分别行动大约半个小时后，贾兆栋隐隐约约听到邻近小组里一个人说：“这里有一个，我们找到了。”声音中透露着兴奋。一听到邻近小组找到烈士遗体，贾兆栋便着急起来，他怕遗体都被别的小组找到，到最后自己的小组连一具也没有，让大家议论纷纷不好，于是就把战士田德良和董嘉顺叫到身旁说：“他们的话你们两个人也听到了吧？人家已经找到了，可我们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看到。我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烈士遗体，就是因为三个人靠得太近了，这样下去不行，得拉大距离。”说罢贾兆栋居中，田德良和董嘉顺一左一右，每人相距三米左右继续寻找。

这点距离，一开始三人都能互相隐约看到，可是走着走着，距离就在不知不觉中拉大了，到后来再也看不到对方在什么地方了，又不敢喊，怕被从无名高地上过来的越军听到。

为了看清楚地面，贾兆栋尽量把腰弯下去摸索着一点一点向前走，只要看到土堆或弹坑，就在那里反复寻找，甚至把手伸到土堆里挖。不久贾兆栋失足跌进一个弹坑，他爬起来后正喘着气懊恼，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人影，于是心脏便加快了跳动，他一时不敢接近对方，就站在对面角落里轻声喊：“同志，同志，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还活着吗？”听不到回答，贾兆栋知道对方已经牺牲了，便害怕起来，一个箭步窜出了弹坑。直到这时，他才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黑暗中发现一具遗体，而且是在弹坑里，就是他俩在这里也害怕呀！现在周围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但既然发现了烈士遗体，就要带回去，而且刚才还怕找不到呢！如果现在离开去找人过来帮忙或壮胆，还能回到这里来吗？天这么黑恐怕难。如果回不到这里来，烈士遗体就可能被遗忘在这里，那时完不成任务不说，良心也会感到不安的。想到这里，贾兆栋毅然跳了下去，并壮着胆子走到遗体跟前，闭上眼睛往上套麻袋，为了壮胆安慰自己还自言自语说：“兄弟，我知道你还活着，不吭气是为了吓唬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就不害怕了，活人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是越南兵，越南兵我也不怕。现在你受伤不能动了，所以我要把你装进麻袋扛过去，那边有咱们不少人哩！整座山上有不少人都在寻找像你这样的重伤员，都找到后咱们一起回去……”能想到与此有关的话题贾兆栋都说，尽量不使脑子空下来，但就是不提“死人”和“遗体”这些字眼，要不然他非崩溃不可。

要说这一招还真管用，贾兆栋扛起那具遗体时便不怎么害怕了，可是那具遗体非常重，他是把它一点点拖到弹坑外面才蹲下去扛起来的。贾兆栋扛起那具遗体时，感觉上面还有一些温度，这就找到了依据：我背的是个活人还怕什么？有了这个依据，贾兆栋就可以边走，边和肩上的人说话了，他说：“这位兄弟，咱们可都是一起乘军列来的呀！说不定还在一个兵站里冲过澡呢！你们那个连的人跳下军列后，是不是也争先恐后往厕所里跑啊？反正我们是，我们人多的时候，一个蹲坑上曾经同时出现过八瓣屁股，哈哈！不管在什么地方，那也是一道风景啊！不当兵的人看想也看不到……”没人回应，他就这样一直说下去，想不到其它话时就重复了再重复，还是不让脑子空着。

贾兆栋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四十多斤，入伍前曾在老家扛过装满小麦的布袋，那些小麦的份量和他的体重基本相等，可他那时并没有感到吃力，而现在却觉得步履艰难了，说明肩膀上的兄弟比那一布袋小麦还要重。

贾兆栋把遗体扛上肩不久，麻袋就脱落了，遗体上头在贾兆栋身后晃来晃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把遗体放下来再套麻袋，怕这时体力已经不支，扛不起来，也怕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只好紧紧抱住遗体的双腿艰难地走路。但由于遗体太重，他只用一个肩膀扛着受不了，只好换肩。一换肩，遗体的头就不得不到前面来了，他只好用麻袋把它包住，然后继续自言自语，继续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忙忙艰难地赶路。

好在贾兆栋没有走错方向，等他把遗体扛到独立石那里时，发现有的战友已经回来了，便说：“这位兄弟太重了，大家赶快过来帮忙把它放下来吧。”

遗体被放下后一个战士说：“八班长，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田德良和董嘉顺呢？”

“天黑，我们找着找着不知怎么就分开了。你们帮我把这位兄弟看好，我这就去找他俩。”贾兆栋大口喘着气回答说。

“八班长，看你累的，已经找到一位兄弟，就别去了。刚才副连长说已经过了午夜，也过去寻找了，他是边找牺牲的兄弟，边找咱们排的人，这时你如果再出去，恐怕大家都回来后还要去找你。”另一个战士说。

贾兆栋想想也是，再说也感到非常累了，便仰面躺下去休息，心想：怪不得人们都说死沉死沉，今天算是有体会了。身边有人了，他才敢去想那个“死”字。他躺的那个地方距离找回的几具烈士遗体只有两米远，但有了刚才的经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

这时黄金庵也没有回来，他们那个小组一开始是手拉着手寻找的，排列的宽度在六米左右。他们找到第一具遗体后，黄金庵让陈克原背上先走，并对他说：“我和杨君华不知要找到什么地方，所以你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也找不到我们，就在集合处等吧！”

不久，黄金庵和杨君华找到第二具遗体，黄金庵又让杨君华背上先走，同时告诉他也不要回来了。接着黄金庵一个人寻找，这次他找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一个地方的土特别软，就蹲下去摸，一摸竟摸到一条大腿，因为有刚才接触两具遗体的经历，所以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也不怎么觉得害怕了。黄金庵急忙把那具遗体从软土堆里拖出来，并迅速用麻袋套好，然后扛上肩就走。虽然前两具遗体他没有扛过，但托住往战友的肩上放过，相比之下，他觉得这具遗体要轻一些，就一边走，一边想：看来这哥们偏瘦，体重可能和九班的粟合差不多，不过瘦小的人灵活，冲山头时跑得快，可是这哥们还是没有跑过枪弹。

往回走的时候黄金庵甚至还有些高兴，因为这里共八具烈士遗体，而他们一个小组就找到三具，超过了平均数。一高兴，黄金庵就走错了方向，等他回到集合处时，所有人都回来了。

海欣见黄金庵也回来了，才如释重负地说：“经过同志们的大半夜努力，现在八具烈士遗体都找到了，虽然有的已经不太完整，但可以拼凑成三具，另外五具是基本完整的。”

看着地上的烈士遗体，大家都不再有恐惧感了，只有心情沉痛，知道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自己的明天。接着海欣把往回抬的任务也进行了分工：除骆三贵那个小组负责抬两具完整的遗体外，其它小组都负责抬一具完整，加一具拼凑遗体。

因为那具最大的遗体是贾兆栋找到的，所以他要求由自己的小组抬。海欣表示同意后，贾兆栋打开一副担架，在田德良和董嘉顺的帮助下，首先把最大的遗体放了上去，然后放拼凑的，再用背包带捆好。

返回时负担重了，在小溪里抬着担架走很难，于是大家干脆把遗体重新扛到肩上，只是都往上面多套了几条麻袋。

黄金庵也要求抬他们组最后发现的那具遗体，海欣也表示同意，后来黄金庵一路都扛着它，让组里另外两个战士轮流扛麻袋里的不完整遗体。大家在小溪里走路时免不了摔跤，要互相搀扶着才能起来，但黄金庵每次都能自己爬起来扛上再走，还像其他战友那样对遗体说：“对不起！我没有把哥们扛好，摔疼了吧？”问后不等待回答，因为知道回答不了。

大家终于回到了老青山西侧，海欣喘着气说：“现在我们已经回到了安全地带，总算把弟兄们都接回来了。咱们马上要上去了，大家都停下来喘口气，然后趁这里有水，先把咱们自己的身体清洗一下，再给烈士兄弟洗个澡，让兄弟们干干净净躺到咱们上下山的地方休息，然后等待军工来接。”老青山高，且陡，遗体扛不上去，在军工过来抬走之前只能放在那里，但需要看守，这点海欣早就想到了。

黄金庵把肩上的遗体放到一边，接着很快把自己的身体清洗干净，然后摸索着给遗体清洗，当然并不需要脱下衣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具遗体上的肌肉并不少，心想：原来这哥们平时喜欢锻炼身体啊！要不然大腿、屁股和胸前的肌肉不会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