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女子卫生队，洪绒就直接进了她和杜云华住的那顶帐篷。杜云华不在，洪绒扑到床上，用被子把头一蒙，便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在战争中先失去了父亲，再失去了丈夫；她哭儿子还小，就这样失去了父亲，儿子失去父亲时的年龄比自己还小，自己那时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大了，儿子懂事后怎么受得了。

再次听到摩托车声，杜云华知道洪绒回来了，就带着燕帆想进去安慰一番，可两人刚走近帐篷，就听到了哭声。洪绒在发泄心中的委屈、郁闷和悲痛，这个时候进去不妥当，于是二人便站住了，杜云华说：“洪绒一定还没有吃晚饭，我们先到炊事班去做碗鸡蛋面条再过来吧。”

杜云华和燕帆从炊事班回来时，洪绒已经不哭了，但她对那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条没有一点兴趣，给人以肝肠寸断和无助的感觉。

临睡之前杜云华再次安慰了洪绒一番，但海欣已经不在人世了，每句话都显得那么苍白。经过路上来回颠簸，洪绒的骨头像散了架，再加上受到的精神打击，使她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很想闭上眼睛睡一觉，但是海欣的影子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直到黎明时分才睡着。洪绒睡着不久就醒了，这样又做了一个梦。这次梦中她见海欣又来到了卫生队，两人一见面他就说：“洪绒，今天我们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我们以十几个人的兵力，竟然打退了越军一个团的多次进攻，坚持了一个早晨，又坚持了一个上午，还坚持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把他们那个团全部消灭了，一个也没有剩。”

“那么咱们的人员伤亡大吗？”

“没有伤亡，一个也没有。”海欣坚定地说，两眼还炯炯有神。

“尽管如此，我也一直在为你的安全担心，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轮战轮战，总得有个期限，接防部队已经在严山和闻山一带集结待命了，应该快了吧？他们一来，咱们就撤退，回到营房，咱俩一起请假去接儿子涛涛。”

“咱们走了，其他人接着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放心，总有结束的一天。”

突然，她和海欣又一起回到了乡下，她站在海欣家的小院子里，左顾右盼就是找不到儿子，于是便问婆婆：“妈，涛涛呢，涛涛跑到哪里去玩了？”

海欣的母亲笑着回答说：“涛涛刚学会走路，哪能让他自己跑着去玩？洪绒，你们在回来之前，难道就没有接到家里寄去的信？我在信上已经对你们说了，你妈，就是我那个亲家母，来家里说她想外孙了，昨天才把涛涛接走。”

“我妈把涛涛接走了，那怎么行！她白天要去教书，晚上回家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哪有时间照看孩子啊？我妈去上班，涛涛一个人在家饿了怎么办？跑丢了怎么办？不行，我们得赶紧回去，到我妈那里把涛涛带回部队照看。”

洪绒说完这些话，就突然到了火车站，可是买票得排队，排了很久才到窗口，但售票员却说：“没票了，十天之内的全卖完了。”说完把门一关，任凭怎么敲也不再打开。洪绒想：就半个月假期呀，让我们等十天怎么行？一急就醒了。

洪绒醒来后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一场梦，一抹脖子，湿漉漉的。奇的是海欣牺牲后，那块手表还戴在他的手腕上，而且仍在走，这时她又从枕头下面取出来看了看，发现刚才睡着的时间连半个钟头都不到。

梦醒之后，当天晚上洪绒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便躺在床上想与海欣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而第一次去海欣家的经历，是她经常会回忆到的：

海欣是在受伤住院期间和洪绒认识的，当时海欣是班长，洪绒是卫生员。海欣一出院就去了军校，后来二人通信不断，感情得到了迅速发展。海欣从军校毕业之前，洪绒也上了军医学院，三年后结婚一事便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结婚之前，两人商定先去征求洪绒母亲的意见。洪绒的母亲见到海欣后，觉得他在气质等方面很像洪绒的父亲，便在心中认可了这个女婿。虽然母亲的想法没有对女儿说，但洪绒基本上看出来了。洪绒的母亲仍然住在营房家属院里，那天晚饭后海欣到军人服务社去买东西了，洪绒趁机把结婚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洪绒的母亲听后坐在写字台前一开始没有讲话，过了几秒钟才把目光从窗户外面收回来缓缓地说：“绒绒，我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啊！”说完这句话竟然哽咽了。

洪绒知道母亲在为自己的幸福担心，因为她在来信中把海欣之前的情况对母亲都讲了。洪绒的父亲和海欣虽然是两代军人，却是同一年参加的战争，洪绒的父亲牺牲，海欣当了英雄。一般人只看到英雄的光环，很少去想他在表现出英雄行为那一刻所面临的危险，英雄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跨过去了，他就是英雄，那一步跨不过去，他就得死亡。边境战事仍在继续，母亲的担心不言而喻。

母亲能想到的，女儿当然也想到了，但她们两个人都存有侥幸心理，认为事情不可能那么巧，悲剧不可能在洪绒身上重演。可世事难料，悲剧真的在洪绒身上重演了。当时，洪绒像小时候那样抱住母亲说：“妈妈，你别担心，我和海欣已经认识三年多了，非常相爱，我们会安全地度过一生的。”

见女儿已经读懂了自己的心事，母亲就一改忧郁的表情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功夫，我们的黄毛丫头可就长成大姑娘了。看到这些，我这个当母亲的能不高兴吗？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同意你们的意见。但是你们只回来看我可不行啊！是不是也应该到海欣的老家去一趟，把婚事对他家长辈们也讲讲，然后抽空举办个婚礼就行了。人生嘛！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妈妈，您考虑得真仔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好。结婚仪式怎么办，你们考虑过没有？”

“我们商量过了，海欣说他的战友们大都是在部队举行的婚礼，说这样简单、方便。我们也想这么办，妈妈您看行吗？”

“行，我没有意见，咱们是军人加知识分子家庭，不图什么形式，只要人合适，其他是次要的。”

“谢谢妈妈！”

“傻丫头，谢我干什么？还不快去陪陪你的白马王子，我还有不少作业要批改呢！”

为了赶时间，洪绒第四天便告别母亲，和海欣一起乘上了去海欣老家的火车。在沪市下车后，二人匆匆赶往轮船码头，天黑之前终于搭上了过江轮船。三等舱，洪绒和海欣一个上铺，一个下铺。

两人刚把行李放好，就听到轮船呜笛了，接着启航、离港，海欣和洪绒也和大家一起走出船舱观看风景，心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这条航线海欣已经走过几次了，非常熟悉，而洪绒却是第一次坐轮船。行驶中，轮船击起了巨大的浪花，水是蓝的，云是白的，海鸥在蓝水和白云之间盘旋，还不时发出叫声，看得两个人的心都要醉了。

轮船驶出港口不久，天就逐渐暗了下来，在晚霞的照耀下，海面显得更加美丽，站在甲板上的人全身仿佛被镀上了金光。洪绒右手挽着海欣的左臂，左手指着飞翔的海鸥高兴地说：“海欣，我以前从来没有乘过轮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浪花，还有湛蓝的海面和漂亮的海鸥。”

“这些海鸥的确很漂亮，它喜欢跟着轮船走，当然是为了捕食，同时也为乘客增添了不少乐趣。”

“是啊，如果说海鸥的叫声像唱歌，那么马达、汽笛和浪花的响声就是在为它们伴奏了。”

时值仲夏，洪绒和海欣上身穿的都是白色衬衫，下身绿色军裤，这样的衣着和他们那次去滇池游玩时穿的一样。海欣也紧紧挽住洪绒的手臂，两人虽然隔着衬衫，但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激动得心都在微微颤抖。

不久晚霞退去，海欧也不在飞翔，但这些不但没有影响二人的陶醉心情，反而觉得更加具有诗情画意了。随着夜幕的降临，站在甲板上的旅客越来越少，最后除了海欣和洪绒都进去了，见四周没人，海欣便用右臂把洪绒轻轻拥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