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欣参加英模报告团回到高地不久，春节就到了，中越两国通过相关途径商定：自大年三十起停战一个月。临时停战在越南不是件新鲜事，美军入侵时期就有了，不过那时叫雨季临时停战，美国人不过春节。

海欣接到临时停战命令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早晨了。当他把这个消息在电话里告诉骆三贵时，骆三贵怎么也不肯相信，于是海欣笑着对他说：“三贵，命令还能有假？赶快执行吧。你是代理排长，要立即把这个命令向三个班长传达，三个班长则要向战士们传达，告诉他们每个高地只留下三个人值班，其余的下午五点钟之前赶回辛寨，副指导员他们已经把年夜饭准备好了。”

放下电话，骆三贵没有立即把这个消息通知三个班长，而是仍然像往常那样小心翼翼地钻出溶洞，事情太重大了，他要验证一下才放心。那是一个晴天，骆三贵知道自己一站上山顶，西边无名高地上的越军用望远镜就可以看到。有关事项他已经想好了，对方万一失信把炮弹打过来了，他可以立即趴到石头缝里，不至于被炸伤。

五分钟时间过去了，骆三贵没有听到炮声，十五分钟时间过去了，骆三贵还是没有听到炮声，直到半个小时过后，他才大着胆子下来向三个班长传达命令。

自从接防，战士们早就忘了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听到班长传达命令后，才知道要过春节了，但起初一部分人也不相信下山这件事是真的，直到另一部分人发出欢呼声，并一跳老高，才不再怀疑。尽管战士们知道一个月后还要接着打仗，但总算可以回到辛寨洗个澡，理个发，吃上整整一个月的热饭热菜了，这是来后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一连官兵大部分都陆续回到了辛寨。到前线半年多来，官兵们伤的伤，亡的亡，缺了的补充，变化很大，出现了老面孔少、新面孔多、好多人见面都不认识的场面。

按说这种场面以前也出现过，那就是在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回乡、新兵刚刚到来之际。可那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已经复员回乡的老面孔虽然暂时见不到了，但以后还有可能见到，而现在失去的老面孔大部分都已经牺牲，再也见不到了，因此好多人都坐在辛寨的石头上发愣，心中还隐隐做痛。

从其他部队补充过来的战士中老兵和新兵都有，他们一到这里，就直接上了高地，因此只听说辛寨在苍龙江和拉拉河之间，是个少数民族集中的大村子；平时吃的饭菜和打仗用的枪支弹药，都是从那里运过来的，相当于连队的大本营。直到今天才亲眼目睹。那些补充过来的战士，也有不少已经牺牲了，因此他们在对辛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有不少人坐在石头上发愣，心中也非常难过。在这种情况下，年夜饭的气氛可想而知。

全国人民在欢度春节的同时，没有忘记在前线流血流汗、随时准备为祖国的领土完整而献出年轻生命的官兵，他们从全国各地寄、送来了不少慰问品，但由于受到条件限制，那些慰问品要经过多次转交，才能到达官兵们手上。

那些慰问品有军人家属寄来的；有政府、企事业单位和社会团体寄、送来的。吃是人类第一需要，所以食物在慰问品中占的比例最大，其次是香烟、鞋垫、书信和针线包等。书信是精神食粮，不但有军人家属写来的，有军人家乡政府写来的，还有全国女青年和女学生写来的。这些书信以最后一种最受欢迎。

逢年过节会餐是部队的老传统，为了让全连官兵吃上一顿像样的年夜饭，张振光让炊事班的人早早就在做准备工作了。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临时停战的事，打算把饭菜做好后，派人分头送到高地上去，想不到全连人除了值班的都一下子回来了，既省得送了，又有了相互见面认识的机会，还可以让大家吃上热饭热菜，因此显得十分高兴。

过去连队每次会餐，炊事班长都说忙不过来，要其他各班都派公差帮忙。但现在他们就是再忙，也坚持不要人帮厨了，因为他们知道战斗班最辛苦，不忍心让那些战友再干这些活。平时他们每次听到某某人受伤了，某某人牺牲了，都会边做饭边流泪，在送饭的路上就是再苦、再累、再危险也毫无怨言。

海欣所在部队换防到江南之前，曾经长期生活和战斗在长江以北，因此大部分骨干都是北方人。他们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没有饺子以为没有过年，而南方人则喜欢吃大米，这些张振光都考虑到了，所以在年三十晚上的主食中饺子、馒头和米饭都有；副食荤素加在一起十多个。这一切都在五点钟之前准备好了，就等官兵们大快朵颐。

但人一多，吃饭场所就成了问题，主要是没有平地，只好把盘子放在山坡上。可山坡不但是斜的，上面还有很多石头，把盘子放下去后，汤汁顺着边缘直往下流，便宜了下面的蚂蚁等小动物。那些盘子都是从辛寨老乡家中借来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薄的厚的、有花的和没花的都有，虽然看上去五花八门，却从中透出了浓浓的军民之情。倘若官兵们在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盘子打破几个，是一定要照价赔偿的，或者事后从县城买回来还给人家。

张振光在山坡上划地为桌，然后以班为单位把饭菜放好，连首长、通讯员及卫生员们单独一桌，司务长和排长们参与到各自管辖的班里。

为了怀念全连接防后牺牲的二十八位烈士，张振光让炊事班多准备一桌酒菜，原计划把烈士们的碗筷都放到那一桌周围，一起祭奠，但战士们不同意，说：“应该让牺牲的兄弟回到班里过年，不然我们吃起来就更没有味道了。”张振光觉得这样更好，就让人把为烈士们准备的酒菜，平均分配到有烈士的班里，并让那些班留出摆放烈士碗筷的位置。酒杯也有，不过仍像过去会餐时那样由茶缸代替，那玩意就是喝醉了也摔不破，只是把磁面摔掉几块。

一连以九班牺牲的人数最多，那些战士现在只剩下骆三贵、黄金庵、贾兆栋和钟虎四个人了。黄金庵和贾兆栋分别去了七八两个班，要和班里人一起吃年夜饭，一时过不来，只有骆三贵、钟虎和补充过来的战士蹲在一起。九班十五个人，加上骆三贵及为烈士们留下的位置，那一桌在山坡上占的位置特别大，也特别引人注目。

骆三贵蹲在酒菜边上，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上一个年三十。那是他入伍后在部队过的第一个年，吃年夜饭时，上级只在每桌上放一瓶白酒，不够的可以用汽水代替，但就是那样大家也吃得很香，喝得很快活。当时战友们一起举杯庆祝新年，互相说出最美好的祝愿，那一张张青春的笑脸，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至今还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可是仅仅过去了一年时间，那时班里的人就大部分不在了，因此他的心情非常沉重。骆三贵一边默默地为烈士们倒酒，一边默默地流泪，连大滴大滴的泪珠掉入杯中也感觉不到。

当然钟虎的心情也不会好过，也在默默流泪。

黄金庵和贾兆栋把各自班里的事情安排好，也拿着酒瓶回到了九班。这是他俩入伍后，除在新兵班外待过的第一个群体，此时都有种回到家里的感觉。骆三贵那种心情黄金庵和贾兆栋都有。烈士们的酒杯已经被骆三贵等人倒满了，但黄金庵和贾兆栋还要往里面添；烈士们碗里的饭菜已经被骆三贵等人装满了，但黄金庵和贾兆栋还要往里面夹。倒好酒，夹好菜，接着是点香烟，骆三贵把点燃的香烟放到烈士们碗边说：“兄弟们，咱们今天喝的是好酒，抽的是好烟，吃的是好饭好菜。这些大都是全国人民慰劳的，因此要多喝点，多抽点，多吃点。”但他知道烈士们永远享受不到这些了，所以说着说着，竟双膝跪地哭了起来。骆三贵一跪下去哭，那一桌人都跪下去哭了，连里其他人见了也跟着流泪。

不久连排首长都过来了，他们手中也拿着酒瓶和香烟。

连排首长刚走，其他班里的战友也过来了，全连每个人都为烈士敬了酒，点了香烟。

这次全连官兵连一口酒也没有喝，都敬给烈士们了，从酒杯里流出的那些酒，醉倒了不少蚂蚁和其他小昆虫。

那顿年夜饭是全连官兵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