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儒勒·凡尔纳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12144字
自从在桑多林岛附近跟船长见过一次后,我就没有再看见他。在我们出走之前,是不是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呢?我想见他,但又怕见他,担心我有些发虚的表现被他识破。我注意听着隔壁房间的声音,但是没听到什么声响。那房中想是没有人,于是我心中又想,这个古怪的人究竟在不在船上?自从那天我们跟随他乘坐小艇去采珠场,我对于这个人的思想和境界,略为改变了一些。不管他怎么说,尼摩船长跟一些陆地还保留着某种关系。难道他从不离开“鹦鹉螺号”吗?有时候整整几个星期我都碰不见他,这种时候他在做些什么呢?他是愤世嫉俗、心存厌世,才不愿见陆地上的人吗?还是他出了远门,去完成某种我一直不知道内情的秘密使命呢?所有这些想法,以及其他无数的念头,都一起涌到我心中来。你可以想象,在我们所处的密闭的水下空间里,是最容易滋生胡乱猜测和妄想症的,这让我感到一种不可忍受的烦躁。
这一天的等待好像是无休止的,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了。晚饭像往常一样,我还是在我的房中吃,因为心中有事,吃得很马虎。我七点离开餐桌,心中默默算着时间,距离和尼德·兰约定相会的九点钟,还有一百二十分钟。一想到离开,我就心跳加快,呼吸都急促起来,看来我注定是不能做作奸犯科之类的勾当的。我无法平静下来,决定出来走走,希望运动一下可以对我产生镇静的作用。想到我们可能会在这次大胆的逃亡中不幸死亡,心中并不怎么难过。但是,想到如果我们的计划在离开“鹦鹉螺号”之前就被发觉,想到我们被绑着带到盛怒的尼摩船长面前,或者,更为尴尬的是,他会因为我们的抛弃而深受伤害、非常痛苦,我的心就情不自禁地怦怦地跳起来了。
在离开之前,我要最后去客厅一次。走过长廊,我来到那间陪伴我不知度过了多少快乐和有益时光的陈列室。看着这些陈列的财富和宝藏,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亡命天涯的前夜,那是一种强烈的感情维系。这些珍宝和艺术杰作,会聚了我很多研究的精力,现在却不得不要远离它们了。我转而去看客厅的玻璃窗,想把目光投入到让我无数次为之惊叹的海底世界,可是玻璃上的嵌板紧闭着,把我和这片我还没有认真领略过的大洋分开了。
我在客厅中踱来踱去,走近屋角的门边,那是通向船长的舱房的。让我惊异的是,这门半开着。我不由得退后几步,如果尼摩船长在里面,他可能会看见我。但我听不见里面的声响,我小心地走近前去,看到房中没有人。我推开门走进去,房中还是那么朴实而严肃,一副隐士高僧的风范。房中的墙上挂着的几幅铜版画,我以前来的时候没有留心到它们,那是些肖像画,都是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他们都是永远忠诚并把一生都献身于人类的伟大思想家,他们是:哥修斯哥,听到“波兰完了”的喊声就跌倒的英雄;波查里斯,近代希腊的列昂尼达斯;俄康乃尔,爱尔兰独立的保卫者;华盛顿,美利坚合众国的首任总统;马宁,意大利的爱国志士;林肯,推翻奴隶制并最终被刺杀身亡的美国总统;最后,那位主张黑人解放的起义者约翰·布朗,他是推翻奴隶制的先驱,他吊在绞架上的画像,和维克多·雨果用铅笔画出来的一样可怕。
这些英雄人物,尼摩船长从他们身上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心灵感应和联系呢?从这一群肖像画中,我有可能探寻出船长生平的一些秘密吗?他是被压迫人民的保护者和奴隶的解放者吗?他是这次可悲的和光荣的美国内战中的一位英雄吗?
我正在沉思的时候,客厅的大钟忽然敲了八下,把我唤回到现实中来。我不禁全身颤抖,好像有一只隐藏着的眼睛看透了我内心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急忙走出船长的房间,来到客厅中。我看了看罗盘,“鹦鹉螺号”还是向北行驶,速度正常,压力表显示目前水深六十米左右,一切的条件和环境都对加拿大人的计划有利。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多穿了一些衣服,让身上更暖和,包括海靴、水獭帽、带有海豹皮里子的外衣都穿上了,为一个小时后的海上逃亡做准备。万事具备,我耐心等待着出发的信号,但是耳边只有推进器的震动声。我竖起耳朵,留意着是否有异常的喊叫声,如果有的话,就说明尼德·兰的计划被发现了,这个过程真是煎熬。
离九点整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我把耳朵贴在墙上,想听听隔壁船长房间的声音。确定没有任何声响后,我走出房间,来到客厅中,厅里没有人,漆黑一片。
我打开跟图书室相通的门,里面也是光线黯淡,冷冷清清的。我站在和门很近的地方,那里正对着中央楼梯的笼间,忐忑不安地等待加拿大人的信号。
突然间,推进器的震动声明显降低了,没过一会儿就完全没有了声响。“鹦鹉螺号”完全停了下来,这对尼德·兰的计划是有利还是不利,我暂时无法判断。这时,我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冲撞,这说明船已经停在了大西洋的海底。我很不安,加拿大人的信号迟迟没有发出,我想出去看看情况,劝他改变一下计划,因为我感觉这次停船是完全不正常的,是要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吗?我正在胡思乱想,客厅的门被推开了。
是尼摩船长,他看见我,没有寒暄和客套,用亲热的语气直接问我:
“教授先生,想不到您在这里,我刚好正在找您呢,不知道您对西班牙的历史熟悉吗?”
就算是一个对自己国家的历史了如指掌的饱学之士,处在我目前的状态,也会头晕脑涨,无所适从,无法作正常的回答。
“阿龙纳斯教授?”船长接着说,“您听到我的问题了吗?您知道西班牙的历史吗?”
“我知之甚少。”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许多学者对这个盛产航海家的国家的历史都缺乏了解,”船长坐下来说,“教授,您请坐,我要向您透露关于这个国家的一件秘闻。”
船长很惬意地躺在一张安乐椅上,我有些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的靠背椅上。
“教授,”他对我说,“您会对这个事件感兴趣的,因为它能解答您不能解释的一个问题。”
“好吧,船长,我洗耳恭听。”我机械地回答着,不清楚船长想说什么,我心中暗想,也许是和我们的出逃计划有关吧。
“教授先生,”尼摩船长说,“我们要把时间推回到1702年,您很清楚,在那个时期,法国很强盛,路易十四国王自认为稍微做个手势,比利牛斯山就得颤抖一下,他命令西班牙接受他的孙子——安儒公爵做他们的新国王,也就是菲力五世。可惜法国国王的这个孙子并不是个治国的高手,他在西班牙期间,做得并不出色,主要原因是跟强大的敌人发生了冲突。这个敌人就是在一年前由荷兰、奥地利和英国刚刚成立的同盟,主要就是针对菲力五世。这个同盟计划推翻菲力五世,然后让奥地利的一个亲王做西班牙国王,并给他起了一个新的称号——查理三世。”
“西班牙要抵抗这个同盟的阴谋行动,可能不得不在陆地和海洋上双面作战,所以需要足够的士兵和海员,也就是说要花很多钱来招募人手、建立军队。这些钱的最好来源就是西班牙的船队,他们从美洲带回来大批的金银。1702年年末,西班牙国王焦急地等待一队载有大量金银的运输船,那是由法国的二十三艘战舰护送的庞大船队,指挥官是夏都·雷诺海军大将,不巧的是,同盟的强大海军这时候正在大西洋上巡逻。”
“这队运输船的目的地应该是加的斯港,但法国海军司令得知英国的舰队正在这一带海域巡逻时,就决定船队转而驶向维哥湾。”
“到目前为止,您听明白了吗,教授?”
“我很明白。”
“好的,我继续说。强大的英国海军是不会坐视法国人的新行动的,英国舰队气势汹汹地向维哥湾前进,并包围了这个开放式的港口。在这样的港口,舰队设防并抵御敌人的进攻是很难的,雷诺海军上将虽然在实力上寡不敌众,但是做了最大的努力去英勇抵抗。后来,海军上将发现港口的沦陷是迟早的事,为了不让英国人拿到财宝,他下令沉掉那些装满金银财宝的商船,就在维哥湾的海底。”
“菲力五世的损失是巨大的,但是英国人也没捡到大便宜。但是对于我们就不同了,在这维哥湾中我们只需要捡拾那些遗落的东西就行。我的海底地图上有这些沉船的坐标,您现在明白我是怎么拥有无穷的数以亿万的财富了吧?”
“船上的财宝能值多少钱,船长?”
“五个亿!”尼摩船长回答,“从前是在海底,现在都是属于我的。”
“那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有点儿讥讽意味地说。
“教授,我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如何关注我个人的财富,我想到的是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穷人,把这些财富好好地分配给他们,是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可是这些财富还在您的手中,这对穷人们来说是没有用处的。”我本来不想表达这个委婉的意思,我感觉这会伤了尼摩船长的感情。
“没有用处?”尼摩船长激动地回答,“那么,先生,您认为由我亲自收集起来这些财富是丢失了吗?您以为我辛辛苦苦地打捞这些财物是为我自己吗?是谁告诉您我没有正当地使用它们呢?您以为我不知道世上有无数受苦的人和被压迫的种族吗?就像印度半岛那些采珠人一样,这世界上有无数要救济的穷人,要报仇的社会底层吗?您不明白吗?”
尼摩船长说到最后,就停住不说了,可能是心中后悔说了过多的话吧。不论是什么动机,要他到海底下来寻求独立和自由,我还不了解,但他首先还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我明白了,当“鹦鹉螺号”航行在起义反抗的克里特岛海中的时候,尼摩船长送出去的数百万金子是送给什么人了。
沉没的大陆
2月19日早晨,加拿大人走进我的房间,他脸色憔悴,似乎是没有睡好,而我也正在等着他来。
“教授先生,事情简直糟透了。”
“是的,尼德,昨天我们是很不走运。”
“真是奇怪,我们正要实施计划时,那个古怪的船长却让船停下来了。”
“那是因为船长先生正在和他的银行经理谈事呢。”
“他的银行经理?”
“或者说是他的银行,这个银行就是我们脚下的大海,那里就是他的财富埋藏的地点。这里比任何一个国家银行的金库都要安全可靠。”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起因详细地告诉了加拿大人,以便让他了解船长的突然决定并不是针对我们。结果,尼德·兰丝毫没有减弱他的不满情绪,他惋惜自己没有合适的工具和时机去维哥湾的战场遗址走一圈。他说:
“这事还没完,昨天我的鱼叉没有投中目标,下一次我一定会成功的,如果可能,就在今晚!”
“你知道‘鹦鹉螺号’今晚是朝哪个方向航行呢?”我问。
“不知道,也许您可以去察看察看。”尼德回答。
“好吧,中午的时候,我会去客厅的罗盘那里观测船的方位。”
尼德·兰去找康塞尔,我穿好衣服走向客厅。罗盘显示得很不明确,航线是西南偏南,我们是在背着欧洲行驶。
我把船的方位记在地图上,心中暗自着急。十一点时,储水池的水被放空了,船重新浮上水面,我走上平台,看见尼德站在那里。
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只有汪洋的水面。在天际,隐约有几只帆船,它们一定是想到桑洛克角搭乘顺风,好去好望角。这时,天色开始阴暗起来,海水的风大了起来。
尼德既气愤又沮丧,他极目远眺,想把目光穿过雾气投到天边,他希望在那里有他渴望的陆地存在。
中午时分,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了头。趁着天气晴朗,我测量了太阳的高度。没过多久,海面上的浪逐渐大了起来,我们回到船舱中,关闭了嵌板。过了一小时,我看了一下地图,图上有“鹦鹉螺号”的方位,我们是在西经16°17′、南纬33°22′,这里离最近的陆地要七十五千米,这个距离驾驶小艇是难以到达的,我们的计划不得不拖后了。
晚饭后,我感觉有些气闷,信步走到客厅,看到尼摩船长正坐在椅子上沉思,看到我来,他的眼中一亮,说:
“教授先生,我正有一事和您商量,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请说。”
“对于我们身处的这个大洋,您能随我做一次海底的漫步吗?”
我没有想到船长会选择在晚上走出“鹦鹉螺号”,反正闲来无事,用脚丈量一下大西洋底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就不再犹豫,答应了。船长没有叫我的同伴前去,只是示意让我和他来到前舱,让船员帮我们穿上潜水服。
我吸取了上次在采珠场的教训,小心翼翼地拿起电光灯,结果惹来船长的一句评论:
“我们用不着它,教授。”
我不理解在这黑暗的海水里为什么不拿着照明的工具,但又碍于面子不好再去提问,在潜水方面,船长的意见是专家级的。我和尼摩船长都扣上了金属帽,他塞给我一根铁质的手杖,几分钟后,我就踏在了大西洋的海底,水深大概三百米。
这时已经接近午夜,海水黝黑一片,尼摩船长让我看远处的一团淡红色,有点儿模糊,就像一阵微弱的灯光,距离“鹦鹉螺号”大概有两海里远。这是什么光,什么物质让它发光,为什么它能在海水中闪耀?许多疑问困扰着我。在这团微光的照射下,我很快习惯了水下的半明半暗,也有点儿明白尼摩船长为什么不带电光灯了。
尼摩船长和我紧挨着,向那团光线走去,脚下的地面很平整,地势逐渐上升,有手杖的帮助,我们能够迈开大步前进。但是,就速度而言,和陆地上的快步走还是没法比,因为我们的脚经常会陷入满是海藻和石子的泥里面。
我边走边注意着四周,这时头顶上传来“刷刷”的声音,忽紧忽疏,后来变成连续的声音,我抬头查看,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后来才明白海面上正下雨,估计是很大的雨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我发自本能地摸了摸身上,怕被雨水打湿,等发觉自己是在水底行走,不禁为这个古怪的想法默然一笑。身上穿了厚厚的潜水衣,感觉不到是被水包围着,而是在一种比空气黏稠些的气场中行走。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地面上的石头渐渐多了起来。一些发光水母、细小的甲壳类和磷光植虫类发出淡淡的光线,照亮了地面。我看到由数以亿万计的植虫类和海藻群覆盖在一堆一堆的石头上,形成了黏滑的海藻地毯,我的脚时常踩在上面,如果没有铁手杖的帮助,我恐怕要摔下来好几次了。我回过头来,看到“鹦鹉螺号”的淡白色灯光,在水流的映衬下,渐远渐模糊了。
刚才说到的那些地面上的石头,在海底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着,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无法解释。在远处的地面上,有一些巨大的海沟,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没法估计它们的长度。另外还有一些奇异的地形,我简直不能想象它们的存在。我穿的鞋有沉重的铅铁靴底,踩在由沉船骸骨堆成的路面上,发出“啪啪”的脆响。我很想问问船长,在这个漆黑的雨夜,他带我走在这广袤的海底平原上,是为了什么?在水中是无法交谈的,船长和他的船员们掌握了一种在海底沟通的手势符号语,可惜我一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