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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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的文人士子们在洪武年间吃尽了严猛之治的苦头,出仕为官的常会招来杀身之祸,不肯出仕的又被指为“不为君用”,也要罪及全家。朱允炆实行宽仁政治,无异于霜锋雪剑之后带来了阳春煦日,自然赢得了他们真心实意的拥护。可惜的是,经历近百年蒙古贵族的歧视压迫和元末农民战争打击的知识分子们,在洪武朝的高压控制之后,并没有很快恢复起来,朱允炆靠他们来支持新政,与维护极端专制主义的藩王军人集团进行斗争,便显得十分软弱无力。这使建文新政从一开始实行,就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
削夺五藩
朱允炆的各项改革措施,不可避免地触犯了以燕王朱棣为首的藩王军人集团的利益,随着新政的推行,朝廷与诸王的关系渐趋紧张。洪武年间便已心怀异志、骄横跋扈的藩王们纷纷串通,说朝廷有人挑拨诸王和皇帝的关系,制造叔侄不和。燕、周、齐、湘、代、岷诸王同时操练兵马,准备兴师问罪的风声不断传来。能否制服藩王,已成为这场改革生死存亡的关键。于是,朱允炆又同太常寺卿黄子澄提起当年谈过的旧事。
南京明故宫是朱元璋称帝时“命刘基等卜地定作新宫”而择中的一块风水宝地,调集几十万民工填湖成陆所建,明末清初被拆毁。清康熙皇帝南巡时便有“一代规模成往迹,千秋兴废逐流波”之诗句。
“先生还记得在东角门说过的话么?”
“臣不敢忘。”黄子澄顿首答道。
他听出了朱允炆问话的弦外之音,回去后便找来兵部尚书齐泰,共商削藩之策。他们二人对朱允炆都尽心辅佐,在削藩问题上也见解一致,因而成为朱允炆削藩的左膀右臂。
按照齐泰的主张,既有削藩之举,必当首指燕王。因为燕王势力最强,野心最大,一旦能够翦除,其余诸王自然更无力抗衡。但当初对削藩胸有成竹的黄子澄,这时却有些犹豫不决。
“不然,”黄子澄不同意齐泰的意见,“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就多有不法之事,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应先从周王下手。周王乃燕王同母兄弟,削夺周王就好似翦去燕王手足。”他考虑到燕王势大,恐难于猝成,计划先从周王开始,再一步步指向燕王;却不曾虑及此举可能打草惊蛇,且为朱棣发兵提供了口实。两人密谋已定,次日上朝时便启奏朱允炆。周王朱是朱元璋第五子,与燕王朱棣同为妃所生。洪武三年(1370年)封为吴王,后因吴地为国家财赋重地,不宜封藩,改封为周王。朱是个不安本分之人,平素恃才妄为,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擅自离开王府去凤阳,朱元璋知道后很生气,准备将他徙往云南,后改变主意,把他留在京师,让他的长子掌管王府事,两年后才让他归藩。王府长史王翰是个有心计的人,一再劝他处事小心谨慎,朱却只当做耳旁风,从来不放在心上。王翰恐怕日后祸及己身,佯狂而去。
周王的“异谋”是他的次子汝南王朱有出面告发的。儿子告发父亲,在一般百姓中也很少见,但在明朝历代藩王中,此类事却时有所闻。在王位继承上发生了矛盾,他们就互相到朝廷告状。朱有告发父亲“谋逆”,肯定不是出自什么“大义”,而是由继承上的矛盾所致。这当然正是朝廷方面求之不得的机会。于是朱允炆密令曹国公李景隆佯作北上备边,兵临开封,突然包围周王府,将朱逮送京师,谪遣到云南蒙化。
当时的云南,素有“烟瘴”之称。周王被流放到这里,自然觉得苦不堪言。想起王翰当初的劝谏,悔之已晚。不久,朱允炆又将周王召归京师禁锢起来。
起初,将周王逮系京师后,朱允炆还把周王的罪状写成敕书,送给诸藩王议罪,实际上也是对诸藩王的警告。朱棣见到敕书后很吃惊:朝廷真的动手了,第一个被削除的竟是自己的同母兄弟,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自己了。但周王的罪状言之凿凿,他也不便公开反对,于是一面密令手下亲信简选壮士,加紧兵变的准备;一面写好一份言辞恳切的奏书,为周王求情。朱棣的这份奏书,居然使朱允炆为之所动:若周王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显著,祖训具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奏书话中有话,却又无懈可击。他并未说周王无罪,只是要皇帝“曲垂宽贷”;如罪证确凿,就按“祖训”处置,威胁朝廷不得逾越祖制任意而为,语气里软中带硬。
朱允炆看过奏书后,果然显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齐泰和黄子澄很是着急,私下商议道:“皇上这是妇人之仁,将坏大事的。”次日上朝,亟力陈述利害,才使得朱允炆又坚定起来。
接着被废的是湘王朱柏。他是朱元璋的第十二子,就藩荆州,是个颇有文武才能的人物。有人出首告发他谋反,朱允炆降旨切责,朱柏很害怕,阖宫自焚而死。看来他确有觊觎皇位之事。
齐王朱榑是朱元璋的第七子,就藩在青州。他是个骄悍的武夫,“性凶暴,多行不法”。有人告他叛逆之罪,被召至京师后,削除王爵,废为庶人,与周王关在一起。
大体和齐王被废的同时,代王朱桂也被废黜。他是朱元璋的第十三子,就藩大同,由于平素作恶多端,官民怨惧,这次削藩自然是势所必及。他被废为庶人后,平日被抢入代王府的大批宫人都被如数放出。
其后,岷王朱楩也未逃脱被废的命运。他是朱元璋的第十八子,就藩岷州。西平侯沐晟上书揭发了他诸多不法行为,朱允炆遂将其废为庶人,徙往漳州。
诸藩的善恶虽然不同,但对于朝廷的威胁却并无二致。因此,削藩集权本是符合明初政治潮流之举。
可惜朱允炆所倚重的齐、黄等人均系文人士子,为人虽属聪敏干练,运筹平乱则非所长。再加上作为削藩领导者的朱允炆,生性过于仁柔宽厚,致使削藩计划难以顺利进行。
对于一个在政治风浪中搏杀的帝王来说,仁柔宽厚不能不是一种致命的性格
缺陷。五王连续被削,特别是湘王朱柏的自焚,对朱允炆产生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他不时感到,削夺诸藩似乎违背了人之伦常,因而不免心有愧疚,在下手时迟疑不定,甚至进退失据,举措乖张。处于权位与人格矛盾中的朱允炆,时时希望按照亲亲之谊来解决他与燕王之间的矛盾,化干戈为玉帛,而朱棣也总是设法用这种思想来动摇他的削藩决心。人们很不情愿地发现,朱允炆的这一矛盾性格,竟对整个削藩的进程和结局产生了十分不利的影响。
朱棣不失时机地抓住了朱允炆的弱点,他一方面抓紧备兵,另一方面不断上书为诸藩申诉。就在朱允炆扩大打击面的同时,朱棣却成为诸王心之所向。
御前争论
削藩政策的推行,在建文朝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御前争论。这对当时政局的发展,也产生了某种微妙影响。从大处来看,争论的意见可分为三派:一是严厉削藩派,二是曲线削藩派,三是睦亲派,反对削藩。
严厉削藩派自然以齐泰、黄子澄为首。削藩的诏书大都出自方孝孺之手,可见他也是个削藩派。这些人头脑比较清醒,深知封藩之害,为了使国家长治久安,主张坚决削藩。检诸明代史籍不难发现,当时一些才华出众的文人都有这种认识。明初著名大才子解缙在洪武晚年就议论过封藩之弊,朱允炆刚一即位,他就来到京师。因被人弹劾谪往河州卫时,他上书礼部指出:“分封势重,万一不幸,必有厉长、吴濞之虞。”另一著名文人胡广,廷对时力陈“亲藩陆梁,人心摇动”,实际上就是说,藩王不安本分就会危害国家。这话自然很合朱允炆的心,因而他成了当年的状元。
户部侍郎郭任也是个严厉的削藩派,但却对齐、黄削夺五王的方略很不满意。他流着眼泪对朱允炆说:“天下事,先本后末则易成。今日储财粟、备军实,果为何者?而北讨周,南讨湘,削燕之举则经年无期,实为舍其本而图其末。用兵贵乎神速,锐气既竭,姑息随之,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透鲁缟,臣恐朝廷将坐而自困耳。”
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和户部侍郎卓敬主张采用比较温和的办法,逐渐削弱藩王的势力和影响,是朝中曲线削藩派的代表。高巍在上书中提出效法汉代主父偃实行“推恩”。他说:
高皇帝分封诸王,比之古制,既皆过当,诸王又率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朝廷纲纪不立;削之,则伤亲亲之恩。贾谊曰:“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今盍师其意,勿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子弟分封于北。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人馈问。贤者下诏褒赏之;骄逸不法者,初犯容之,再犯赦之,三犯不改,则告太庙废处之。岂有不顺服者哉?
高巍这个建议实际上比主父偃更进了一步。主父偃的“推恩”是在原封国内,除嫡长子继承外,其他诸子也都要继承一部分,郡王数目越来越多,力量则越来越小。高巍的建议提出易地而封,南方的藩王子弟封到北方,北方的藩王子弟封到南方。这对削弱藩王势力应该说更有力。朱允炆看过高巍的奏书后认为说得有道理,但并没有来得及实施。
卓敬是个眼光敏锐的人,洪武中婉言劝说朱元璋对诸子分清嫡庶尊卑,以树立太子的威信,此时他又对朱允炆提出将燕王徙封到南昌的办法,他在上疏中指出:
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所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者,机也;量时而可为者,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机非至明莫能察。
实际上,卓敬就是建议朱允炆当机立断,将燕王徙封到南昌,既维护了亲亲
之谊,又削弱了他的力量。应该说,这在当时是一个切实可行的措施。朱允炆见
奏后,虽也召来卓敬商议了一番,但不知为什么未能实行。后人在评论此议时认为,
倘若真的按照卓敬的主张付诸实施,燕王当时是不好反对的,历史可能完全是另
一个样子。
还有些大臣主张睦亲政策,反对削藩。这部分人大都是一些热衷于讲经论道的腐儒。御史郁新就上书朱允炆说:诸王,亲则太祖遗体,贵则孝康皇帝手足,尊则陛下叔父,使二帝在天之灵,子孙为天子,而弟与子遭残戮,其心安乎?臣每念及此,未尝不流涕也。此皆竖儒偏见,病藩封太重,疑虑太深,乃至此。夫唇亡齿寒,人人自危。周王既废,湘王自焚,代府被摧,而齐臣又告王反矣。为计者必曰,兵不举则祸必加,是朝廷执政激之使然。……彼其劝陛下削藩国者,果何心哉?谚曰:疏者续之不坚。
“亲者割之不断,”殊有理也。陛下不察,不待十年,悔之晚矣。
郁新的情辞颇为激烈,认为对诸藩王非但不能削夺,还要加以恩遇,否则就是逼他们造反。
持这种看法的,在朝廷中不乏其人。礼部左侍郎董伦、行人司右司副杨砥等都曾上书主张“惇睦诸藩,无自剪枝叶”。有人甚至要求“兴灭继绝,释齐王之囚,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京师,迎楚、蜀为周公”。这些建议虽然未被朱允炆采纳,但也会对他的削藩行动产生不利影响。
大凡“秀才朝廷”,遇事往往议来议去难有结果。废夺周王以后几个月的时间中,削藩者们竟然未对燕王采取任何具体的控制措施。
一边是朝廷的逡巡不前,一边则是燕王不失时机的准备。有些旁观者实在看得着急,四川岳池教谕程济便是其中一个。他假托通术数之学,上疏宣称:“北方兵起,期在明年。”朱允炆怪他无端妄语,将他逮入京师。程济高喊“冤枉”,要求将自己囚禁起来,以待来年验证其言。后来“靖难”之役爆发,朱允炆才后悔当初误抓了先知者,赦他出狱,任命为翰林院编修。但这时,削藩的最好时机却已经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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