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0
|本章字节:9160字
朱棣亲至长江边祭祀大江之神。他在誓词中说道:
***构乱,祸我家邦,扇毒逞凶,肆兵无已,予用兵御难,以安宗社,尔有众克协一心,奋忠鼓勇,摧坚陷阵,斩将搴旗,身当矢石,万死一生。于今数年,茂功垂集,在戮力渡江,翦除奸恶。惟虑尔众,罔畏厥终,偾厥成功。夫天下者,我皇考之天下,民者,皇考之赤子,顺承天体,惟在安辑,渡江入京,秋毫无犯。违予言者,军法从事。於呼,惟命无常,克敬惟常。尔惟懋敬,乃永无咎。
渡江这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江上风平浪静。燕军将士见此景象都很高兴,以为祭祀感动了大江之神,正在冥冥中保护着自己,士气更加旺盛。盛庸这时驻军于高资港,缘江上下二百余里,尽列海船严备,遥见对方阵容如此雄壮,早已胆落。朱棣麾下前锋鼓噪先登南岸,继之以精骑数百直冲盛庸大营。盛庸部下慑于燕军气势,似乎已不堪一击,争相往山上逃跑。燕军追奔数十里,斩首级数百,盛庸单骑逃走,后收拾余众解甲来降。
朱棣没有立即进取南京。而是先去夺取镇江,这是防止腹背受敌的必要之举。镇江守将童俊早有降燕之意,燕军一到,他便举城降附。随后,燕军由镇江西进,驻营于龙潭,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钟山,那便是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所在。自从太祖去世以来,朱棣已经好几年没到过此地,想不到如今竟得挥师至此。望着濛濛的钟山,他感慨万分,夺位之心愈发迫切。
此时朱允炆正惶惶然徘徊于皇宫内的廷殿间,他已经派人去召方孝孺,想讨问些主意。方孝孺也是忧心忡忡,但他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必须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方孝孺劝慰朱允炆道:
“城中还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草充足,足可固守;并可实行坚壁清野,让城外民众入城,城外积木也都运入城内,使燕军难以攻城。”这些建议都被朱允炆一一采纳。方孝孺还建议说:“前遣郡主未能办事,今以诸王分守城门,遣曹国公、茹尚书、讲和为辞,用觇其虚实,以待援兵至。至则选精锐数万,内外夹击,决死一战,可以成功。万一不利,车驾幸蜀,收集士马,以为后举。”
方孝孺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朱允炆毕竟还有半壁河山,如果上下一心,局面并非不可收拾。无奈这时建文政权内部已士无固志,文武离心,什么样的计策都难以很好地实行。方孝孺的这个计划并非不算周到,但却无法改变“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危亡局面。
再赴燕军向朱棣重申割地议和之事的是李景隆与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这个建文朝廷说来也怪,平日里人才、义士出出进进,可到了这步田地,却找不出一个不辱使命的臣子赴燕,只好又派出了像李景隆、茹瑺这类首鼠两端之人。
李景隆等人见到朱棣时,汗流浃背,竟惶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的朱棣俨然已经是胜利者了,用不无讥讽的口气说:“勤劳公等至此,有言乎?”
李景隆把朱允炆准备割地求和的请求说了一遍。朱棣冷笑道:“当初加我大罪,削除名爵,贬为庶人,说什么大义灭亲。今日救亡不暇,又要割地求和。皇考一统天下,传之子孙万世,谁敢分土割地,其罪当诛。”他将对庆城郡主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表示自己只求除奸臣,别无他求。李景隆等人只得唯唯而退,回南京向朱允炆复旨。
朱允炆要李景隆马上再去见燕王,就说齐泰、黄子澄等奸臣已被窜逐,待捉拿回来以后再送交军前。李景隆畏怯,不敢再去,朱允炆便命在南京的谷王朱橞、安王朱楹陪同李景隆一起前去。
二王来到燕营中,朱棣只是寒暄问候,对战和进退之事一句不提。谷王再陈朱允炆议和之事,朱棣立即拉下脸来说:“诸弟试谓斯言当乎,否乎?诚乎?伪乎?果出于君乎?抑奸臣之谋乎?”二王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大兄所洞见矣,诸弟何言!诸弟来,岂得已哉?”
从这些亲王所处的境况来看,他们内心深处其实是向着朱棣的。这一点,朱允炆本该清楚。朝廷行削藩之策,诸王都是目标。朱棣起兵,正好为他们出了一口气。只是眼下碍于君臣关系,他们要受朱允炆差遣出使。至于他们内心在想什么,已经很难说了。但有一点大体可以断定:朱棣攻破南京后,诸王相信自己的地位不会恶化,或许还会更好些。这就注定了亲王出使决然不会产生朱允炆所希望的结果。
缓兵之计全部破产了。
二王求和不果而还,朱允炆更加六神无主,在奉天殿召见群臣时,竟失声痛哭起来。廷臣们心情大都也很黯然。有的劝他离京赴浙,也有人劝他前往湖、湘,总之大都主张暂避燕军之锋,以图复兴。方孝孺此时也拿不出什么良策来,但他劝朱允炆暂不必以万乘之尊仓促出走,仍坚守京城以待外援,万一不利时再去四川,在那里寻机后举。
根据方孝孺的主张,朱允炆秘密遣人出城,以蜡丸裹诏书,催促各地赶快出兵勤王。但这些诏书都被燕军截获,直到南京陷落,也没见一处勤王兵赶来。南京城不包括外郭,周围便有九十六里,筑堡垒二百余座,垛口一万三千余个,十分坚固;城内驻有不少京军卫士,民气也尚可一用,如若指挥得当,全力固守,位于南京城北的金川门因金川河由此出城而得名,朱棣从此门攻入南京夺位成功,使其名噪史籍。清人吕履恒留诗:“金川北望日黄昏,闻道燕师入此门。不见古公传季历,只知太甲是汤孙。风雷岂为鸱枭变,江汉难招杜宇魂。南渡降旗何面目,西山省恨旧乾坤。”
一时倒也不致陷落。但是朱允炆和他的臣僚们这时大都惶然无主,又有一些对建文新政不满、欲谋应燕的人四处活动,城中更加混乱,防守之事几乎无人主持。
南京的酷热是有名的,何况又在盛夏之中,城内百姓撤屋运木,昼夜不停,竟有不少人因饥饿劳苦死于酷暑之中。一些百姓不堪运木的劳苦,干脆纵火烧掉自己的房屋,眼见着黑烟滚滚,房倒屋塌,烈火的呼啸和百姓的哭喊连成一片。为了防止燕军攻城,朝廷下令军民加固城墙,想不到人多手杂,西南的城墙竟给弄塌了。朝廷又马上派人修筑,不料西南的城墙还未修完,东北的城墙也弄塌了。百姓们昼夜不得喘息,心中暗自生疑:难道建文朝的气数已尽?不然为什么连一段城墙也修不牢呢?
朱棣对攻打京师这一仗还是相当重视的,他以为一定会有一场恶战。先锋刘保等率骑兵千余人来到朝阳门一带侦察,发现并没有什么防备。这真使朱棣大喜过望。这时南京城内已乱作一团,许多人见朱允炆大势已去,便在暗中积极谋划降燕。朱允炆感到身边的人没几个可靠的,便让诸王分守城门,但这些亲王在精神上是与燕王相通的,也都在暗中盘算着投降燕军。
决战前的夜色,昏沉黑暗,繁华的六朝都城好像穿上了丧服。乾清宫中,烛光绰绰,朱允炆无论如何难以入睡。想到祖父传下的江山将要失于己手,惨淡经营了四年的新政也即将付诸东流,他内心十分痛苦,愧悔交织,凄惨地徘徊于灯影之下,不禁双泪长流。
六月十三日清晨,内官来报,左军都督徐增寿暗中策划投降燕王,事情败露,被御史魏冕、大理寺丞邹瑾等率同官十八人捽捉痛打了一顿,并奏请皇上下旨诛杀。徐增寿以前同朱棣一直关系很好,朱棣起兵后,他与其暗地勾结,不断将“京师虚实输于燕”,见燕军攻到城下,便欲谋为内应。朱允炆亲自诘问有无投降之事,他自知理亏,拒绝回答。已面临穷途末路的朱允炆依然恻隐之心未改,不忍处死徐增寿,只是命卫士们将他禁闭于寝宫附近的左顺门内。
几乎与此同时,朱棣的大军已杀到南京西北的金川门下。奉命守卫这座城门的是李景隆和谷王朱橞。他们感到朱允炆没有指望了,决心抛弃这个仁柔的皇帝。当他们在城上望到朱棣的麾盖时,立即开城迎降。
朱棣下马登楼,凭栏远望,雄伟的京城尽收眼底。东面的钟山像盘龙一样蜿蜒环抱着京城,西面的石头山像猛虎一样雄踞在大江之滨,浩浩长江从金川门下向东北方向流去。城内东南角那一片金光耀眼的楼台殿阁便是皇城了。三十二年前,他在那里被封为燕王。凭自己的雄才大略,他岂能仅仅安做一个镇守边关的藩王呢?现在他又登上南京城楼了!一时间,塞外的飞雪,白沟河的明月,东昌城下的伏尸,又都浮现在眼前。他忽然仰天大笑说:“朝廷罹祸,已举兵除掉!”
朱棣进城后,派人接来幽系中的周王朱和齐王朱榑,声称是恐怕被朱允炆加害,其意在做出姿态,以示自己起兵的道理。周王看到许多士兵突然赶来,以为要杀掉自己,非常害怕,得知这是燕军士兵,才破涕为笑。人们心里都很清楚,朱棣在叔侄间的这场皇位争夺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南京城破,朱允炆才一改平日仁柔,发起狠来。他仗剑来到左顺门,亲手将徐增寿斩杀于殿庑之下。人们没想到,这位一向温文儒雅的青年皇帝竟会有这么大的怒火,但是,这时杀徐增寿已于事无补了。
斩杀徐增寿后,朱允炆又遍寻李景隆不得,身边仅剩下一些近臣。见大势已去,他跑回宫中,点起了一把大火。血红色的火光从红墙黄瓦间高高升起,卷起滚滚黑烟,伸向天际。
建文新政,步履维艰地走过了四年的风风雨雨,就这样在熊熊大火中宣告结束。一个靠左班文人支持的仁柔皇帝,终于不敌强大的藩王军人集团,令人痛心地失败了。在二百七十六年的明代政治中,这或许算得上第一幕真正的宫廷悲剧。
朱允炆无疑是这幕悲剧的第一主角。祖父赋予他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他也在矻矻终日地履行着天子之职;当他在叔父的逼迫下,无可挽回地走向失败时,他的表情乃至心境都是什么样的呢?遗憾的是,史家对此显得无能为力。除了在他所颁发的几份诏书中能看到若干表示愧悔之意的句子,人们似乎无以做出更具体的描述。
皇帝总是被奉承为无所不能的皇帝,而建文却只能是个无可奈何的建文。作为“万乘之君”,朱允炆确实没有赶上好时候。皇帝这个唯一的社会身份使宫廷政治在一些时间里平静如水,也使变故发生时对它的争夺极为残酷和剧烈。父子叔侄间你上去我下来的一姓至尊,在时间的流淌中并不能享受同样的东西:渴望开创明代“文景之治”的朱允炆,被历史安排了一个令人失望的角色。他一定在深深的不解中抱怨着上苍的不公。
朱允炆在总体上符合一介君主的政治抱负。即位之后,他在皇朝一系列最敏感的部位——诸如藩封、刑法、田赋、官制等等事体上,都想方设法进行过除旧布新的尝试。他很辛苦,在位的四年里,他每日料理政事、批阅奏章的时间,可以说并不少于他的前任和他的后继者。在明宫十六帝中,野史里关于他的“花花故事”最少——甚至于无,似乎是一位使后宫佳丽们颇受冷落的宫廷之主。他辛勤地守着宫殿,辛勤地操办新政,辛勤地推动皇朝走过一段短暂的开明。
就个人而言,朱允炆应该是做得很不错的,而他的朝廷依然短命。面对自己的叔父,这位青年皇帝好像是在做他所做不到的事情。
皇室内部这场内战的结果或许已经超出了争夺帝位的叔侄之争:朱允炆对朱棣的失败不仅是一个君主对藩王的失败,也是开明政治对专制极权的失败,文官政府对军人势力的失败。
朱允炆和朱棣的故事似乎又在昭示人们一条宫廷政治游戏的法则:君主是天生最不该具有仁慈、宽容性格的一类人,尽管矫饰出来的宽仁或许能够带来统治上的若干好处;但是,当君主真的具有这类性格,甚至要认真推行它时,君主统治的结束可能便已经为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