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8884字
“一排,韩和贵!”“到!”“章清宝!”“到!”“李启藩!”“到!”“郑略生!”“到!”……
“二排,符长生!”“到!”“齐元本!”“到!”“王肇香!”“到!”“季初五!”“到!”……
“三排,叶少清!”“到!”“李继田!”“到!”“刘仁忠!”“到!”“陈兴根!”“到!”……
夜幕下,一声声短促而有力的点名声和应答声在肃立的队列中回响。
队伍前一个高瘦的青年军官“刷”地一个转身,举手敬礼,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报告易团长,十连集合完毕,应到一百四十九人,实到一百四十九人!全部到齐,无一人缺额!报告完毕,请长官训示!十连连长华连诚。”
第87师261旅522团上校团长易安华表情凝重,举手回礼,命令:“向集结地出发!”
常熟县城外,德制m35钢盔(注1)犹如一道道金属波浪绵延不绝,涌向东郊的集结区域。随着一声声口令,各支部队陆续整队完毕,黑压压的方阵齐整有序,沿京(南京)沪公路两侧棋盘似的布满了原野,除了轻微的武器磕碰声和田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蛙鸣,整个旷野鸦雀无声。
华连诚伫立在土坎上,和众位战友一起静静地等候着上级的训令。此时距七?七事变爆发已一月有余,日军已侵占平津,战火正在华北大地熊熊燃烧,战争的乌云笼罩着全中国。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着名的“最后关头”的讲话:“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淞沪地区早已是风声鹤唳,任谁心里都清楚:眼下是要在这儿和鬼子干起来了!
队伍正前方高高搭起的平台上,悬挂着巨幅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几盏汽灯将台子照得通明,台上站着十几位将校军官,居中的是时任京沪警备司令(后改称第9集团军总司令)的张治中将军。张治中身板笔直,脸庞清瘦,一身笔挺的甲种呢将官戎装,腰佩中正剑,灯光下将军领章泛发出黄澄澄的光芒,多少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儒雅之气。
张治中走到麦克风前,缓缓地扫了一眼台下军容赫赫的第87师——这支国民政府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精锐之师,他曾担任过该师第一任师长——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誓师讲话:
“诸位同志,自甲午一役,我国失地丧师,我同胞忍辱负重,而徒抱复仇雪耻之愿者,已四十余年。而倭寇自此更逞淫威,肆其凶焰,蹂躏我主权,占领我土地,荼毒我人民,岛国野心,何日曾休?九?一八之血迹未干,一?二八之屠杀顿起,长城之役甫停,察绥之变旋作。含垢忍辱既已六年,创巨痛深,几难终日,无日不申儆军中,以湔雪国耻、收复失地为已任。一月前,倭寇复驱师启衅于卢沟桥,扰我平津,更且大举动员,图占冀察。然后挥师南指,侵我中原,以遂其逐步吞噬之迷梦。近日,倭寇侵沪舰队突以重炮轰击闸北,继以步兵越界袭我保安总团防地,我保安队忍无可忍,起而应战。
“事至今日,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治中率本军所部全体将士,星夜驰援淞沪,为保卫我先祖列宗筚路褴褛辛苦经营之国土,争取四万万五千万炎黄华胄之生存,当义无反顾,展开神圣庄严之抗战。我十万健儿之血肉,即为保卫国土之长城!
“光荣神圣的民族生存抗战之血幕将由你们展开!今日之事,为甲午以来五十年之最后清算。彼曲我直,彼怯我壮,彼为发挥野心之侵略,我为决死求生之自卫,无论暴敌如何披猖,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望诸位将士毋忘我东北、平津数千万同胞呻吟于倭寇铁蹄践踏之奇惨,誓不与倭奴共戴一天!以当年喋血淞沪、长城之忠勇坚毅精神,扫荡敌军出境,不达保我领土主权之目的,誓不终止!”
张治中的话音一落,全场官兵便在政工人员的带领下发出如涛的呼声:“驱逐倭寇,还我河山!”“中华民族万岁!”随着呼声举起如林的手臂,无数攥紧的拳头在人群中晃动着。
大战在即,华连诚心潮起伏,尽管夜风习习,他胸口却燥热不已,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抑或是兼而有之。他抬头望了望夜空,满天星斗,银河如练,远处的田边树林飘笼着淡淡的夜雾,成群的萤火虫在如烟的夜色里四处流动,鼻中闻着风信子带来的泥土清香,身为江南长大的孩子,对这一切该是多么的熟悉!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幼时和三个弟弟在夏夜乡下种种戏耍的情景……蓦然之间,他却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眼前那些黄绿色和卡其色的军装、黑亮的钢盔和冷冰冰的枪支,与宁静如梦般的江南夏夜交织在一起,显得是那么的离奇古怪。
他拿出四兄弟一个月前的合影照片,端详一番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日记本中,不再想其他的事情,按住腰间的德制自来得手枪(注2),遥望东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要打大仗了!”
短暂的誓师大会完毕,第87师立即搭乘征集的汽车分批连夜向上海进发。该师在新式中央军整建计划中,曾作为机动作战摩托化运输的战术试验单位,多次进行过摩托化机动训练,所以此次进军上海,该部能够迅速利用就地征集的民间车辆实施有序运输,这也是中国军事史上首次进行的师级单位摩托化运输。
华连诚带领连部和二排上了一辆美制道奇汽车,为了多装人车厢里的座位已全部拆掉,大伙儿背靠背席地而坐。汽车的引擎发动起来,汇入了前进的车流。
入伍不久的新兵季初五悄声问身边的华连诚:“连长,刚才开大会时那个大官儿说些啥?文绉绉的,俺没文化,有些话听不太懂。”
张治中的讲话文白相杂,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确实不易听懂。
华连诚问:“那大概意思懂吗?”
季初五回答:“懂,就是叫俺们铆足劲儿跟鬼子干!”
华连诚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好好记住了!”
季初五使劲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连长,你是上海人,俺没去过上海,都说那是花花世界,洋鬼子教堂的屋顶是用金子做的,敲下一块来一辈子吃穿不尽,真的吗?”
华连诚笑了:“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等打完仗,咱们一块逛逛上海滩,到时叫我妈给你做豆沙八宝饭吃。”
季初五高兴地说:“那感情好!南京的韩大嫂他们也会做八宝饭,可好吃了,用的是上等糯米,雪白晶亮,上面还用蜜饯、莲子、桂圆、白果、核桃仁什么的摆着漂亮的图形,譬如星星、月亮、梅花、蝴蝶什么的,中间是豆沙心……看了就叫你哗哗地流哈喇子,吃了保管叫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季初五有些不安地又问:“连长,你说咱们能打得赢日本鬼子吗?”
华连诚不答,眼望窗外的星空。
一旁的二排一班班长齐元本不耐烦地插话了:“嘿,瞧你这熊样,唧唧歪歪,要害怕回家吃奶去。”
季初五一下子涨红了脸:“谁说俺害怕?齐大个子,你别从门缝看人,把人给瞧扁啦!是狗熊是英雄战场上见!”
齐元本“嘿”地冷笑一声:“小公鸡扑棱棱地,逞啥呀……”一看连长把头转了过来,便只好把下半句话咽到肚里去。
齐元本自幼习武,人高马大,脾气暴躁。最出格的一事是有一次他在外面喝醉了酒,深夜迷糊之中走错了路,回的不是十连而是一连的营房,站岗的哨兵喝问口令,他破口大骂:“,瞎了眼,连老子都不认得了!”一连的哨兵当然不认得他,双方扭打起来,哨兵被打得鼻青脸肿,步枪也被抢走了,赶紧回营房去喊人,十几个一连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穿上裤衩拿着板凳棍子菜刀就冲了出来,齐元本还没糊涂到家,把步枪上的刺刀卸了下来,挥舞着枪托三下五除二把他们十几个人全放倒在地,还洋洋自得地说:“怎么样?要是我上了刺刀,你们全得见阎王去!谁不服,再起来跟老子练练……”动静闹大了,旁边十连的人跑出来看热闹,见地上躺了一堆人,齐元本还晃着脑袋在那说醉话,都喊:“老齐,你受伤了!”原来他背上被砍了两刀,自己还不知道……齐元本就此声名大噪,一般人不敢招惹他。
华连诚拍了拍季初五的肩膀:“小五,好样的!不管我们打得赢打不赢,这仗都得打!鬼子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了,作为军人,能咽下这口气吗?别忘了,这次参战的不光我们一个师,还有别的弟兄部队呢,我们身后还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
二排长符长生凑了过来,从上衣兜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给华连诚递上一根烟,自己叼了一根,齐元本涎着脸把手伸过来:“排长,饶一根。”符长生一把将讨烟的手拨开:“娘的,上次推牌九欠老子的还没还呢。”齐元本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周围响起一阵低笑。
华连诚一看是洋烟,有几分诧异,他知道这个二排长平素抽喝嫖赌,百无禁忌,但月饷不多,因此多半拿孬烟劣酒将就着,便问:“这烟哪来的?”
符长生眼一翻:“别人送的。”
齐元本问:“排长,是从相好的那揩来的吧?”
符长生从嘴里拔下香烟,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能揩窖姐的油吗?”
齐元本被奚落后毫不生气,只是“嘻嘻”一笑。那次夜间打架事后,他本应被严惩,全靠排长符长生讲义气,极力替他开脱,因此只关了几天禁闭了事,而依照连坐法,符长生也跟着关了禁闭,两人就此成为好友。
符长生说:“这烟是苏州护龙街‘和里香’店老板送的。前天我和特务连的弟兄到苏州公干,顺便买烟,顾老板知道我们要去打鬼子了,说啥也不肯收钱。我说好,先赊着,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一定奉还。”说着把烟盒放回衣兜,扣好兜扣,叼起烟,摸出火柴抛给季初五:“点上。”
他对华连诚说:“连长,我看哪,咱们这仗,准赢!为啥呢?你瞅瞅这阵势、这人心,听上面说咱们这个师只是个先锋,后面大队人马多着呢,还有从外国买来的重炮和飞机支援。我打了十多年仗,还没哪回见过这等气派的仗阵。那小日本在上海能有多少人马?听说也不过千把号人吧。”
符长生干瘪黑瘦,两撇八字胡须,也许是常年抽烟的缘故,满嘴黄牙,一双小眼眯着,眼光仿佛被烟熏过一样迷茫,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可一上了战场,却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什么马牌撸子、快慢机、老套筒、中正式、花机关、捷克式、水机枪……十八般武器在他手里样样玩得精通,指哪打哪,百步穿杨。和军校出身的华连诚不同,符长生行伍出生,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是个老兵油子。当年中原大战,他带领一个班首先爬上济南城头,得赏洋五百。在第十九路军时,参加过一?二八抗战,炸过日军的装甲车,两次负伤。也正因此,福建事变后第十九路军虽被解散,他却作为军事骨干进了中央嫡系的第87师。符长生多年征战,身上留下的累累伤疤比他的年龄要多得多。他经常脱了上衣袒露伤疤在军营中晃荡,尤其爱在新兵面前炫耀:“老子命硬,阎罗王不敢收!我爹当年给我取名‘长生’,那是有先见之明。”在士兵中威望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