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6
|本章字节:8468字
华连孝心如刀绞,对着父亲的遗体磕了几个头,向着母亲下跪,说:“阿妈,我再也不赌了!我要重新做人!华家不会败的,别说二哥三哥,就算只剩下我一个,我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华母搂着小儿子,母子俩一起抱头大哭。
华宜农一死,左邻右舍及生意场上的熟人纷纷前来吊唁,曾经风光一时的上海滩纺织大亨客死他乡,晚景如此凄凉,不免让这些人唏嘘不已,议论纷纷。有些人和华家有借贷交易,见华家只剩孤儿寡母,乘吊唁之机登门,隐然有讨债之意。华母只有长叹短吁世态之炎凉,华连孝却不亢不卑,有礼有节,从容接待各方人等,遇有不了解的事务则虚心向管家请教,短短一瞬间,似乎变了个人似的,与先前的浮华浪子判若两人,令人刮目相看。
对华连孝而言,父亲的溘然长辞犹如醍醐灌顶,惊醒了浑浑噩噩他,让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人生和责任。
忙乱了一天,到了吃晚饭时华连孝发现小慧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说要离开这个家去远方为父母报仇,要他好好孝敬母亲。信旁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纸钞,虽然不多,但华连孝知道这都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留下的。她住的小屋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生活物品都好好地留着。
华连孝心急如焚,她一个孤身少女,不带钱又能去哪?出了危险怎么办?可是重庆这么大,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又去哪里寻她?他打开一个个抽屉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忽然,看到底下一个抽屉中用白纸包着几缕秀发,白纸上写着“连孝留念”。他把信又再看了几遍,看到“去远方为父母报仇”,又联想到她常的一首歌:“木兰从军走千里……”猛然想起:“她一定是学花木兰,剪了头发女扮男装去参军了!”
当时招兵的地方很多,光四川一省就有二十多个“师管区”,专门负责往前线送壮丁,县、区、乡各级公所也都在办理兵役。但国民党兵役弊政甚多,军队又腐败,壮丁和新兵惨遭虐待死亡率极高,使老百姓多视服役为畏途,为了躲避兵役,有的青年男子把自己的脚趾头敲断、把手指头剁掉,还有的装聋作哑、装疯卖傻。如果主动参军,那肯定是来者不拒。华连孝想到小慧要去这样的军队,更是心急。重庆有个渝酉师管区,他想小慧多半去了那里,便急忙赶去,赶到一看征兵处大门紧关,周围空无一人。
此时天色已黑,阴沉的天空飘着冰冷的雨丝,华连孝的心也是一片冰凉,在寂静的街道上徘徊,只盼天可怜见,让他找到小慧,但是转过好几个街区都没找到,他一颗心越来越沉。正当他就要绝望时,忽然看到石桥下坐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看那苗条的身影,正是小慧!他大喜若狂,急奔过去,抱住了她。小慧挣扎着说:“放开我!”华连孝紧紧抱住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小慧,我们回家吧!”小慧只是摇头,她剪着短发,手和脸蛋都是冷冰冰的,伏在他肩头“呜呜”哭道:“他们发现我是女的,不要我……”雨水和泪水打湿了两人的头发。
华连孝百感交集,又是心疼,又是悲伤,又是惭愧,激情充溢胸膛,大声说:“有我呢!我去替你当兵!不混出个人样来我决不回家!”小慧抬起头来,一双泪汪汪的大眼吃惊地望着他。
华连孝悲愤地说:“中国男人都死光了吗?为什么要让你们女人上战场?华家的男人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也不能让你去打仗!我去为你报仇,去为我大哥报仇,我去跟鬼子拼命!”
华连孝参军的念头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父亲平日的教导、大哥三哥的榜样乃至二哥的耻辱,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华家的一切苦难、所有中国人正在忍受的苦难,都源于日本的侵华战争,这一切已深深触动了他的内心!
这天一早,华连孝悄悄起床,收拾停当,出了门,回望了一眼这个家,快步走向码头。
华母闻讯后在小慧的搀扶下急忙赶来,华连孝是留在她身边的唯一儿子,怎么说华家也得留个守门的!船刚离开码头,她们便赶到了,哭喊着向他招手。
华连孝向小慧大声说:“我走了,阿妈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等我回来!”小慧含泪点头。他又喊:“阿妈,我打鬼子去了,你多保重!儿子不孝,只有在这里给你磕头了!”双膝下跪,冲着华母连连磕头,随着小船渐行渐远。
华连孝原来的愿望是加入“青年军”,因为他曾听蒋经国主任演讲时说:“青年军是高素质的现代化军队,是民族的精英、国家的希望”。到了征兵处,人家告诉他说青年军这时还没影儿呢,还在筹建之中,而且招录的学生要先经过三青团的审查,像他这样跑去是不收的。华连孝感到有些失望,那处长一直为征不到足额的兵员头疼,许多壮丁都是硬绑来的,见还有自动参军的青年,连夸他“有觉悟”,见他读过高中,有文化,而且英语特别好——要知道华连孝的英文可是华家请专门老师辅导出来的——便推荐他去驻印军新编第22师,说那里吃得好、穿得好,强过国内当兵百倍。
那处长向华连孝说起新22师的光荣历史——这是抗战初期成立的摩托化步兵师,是中国陆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曾隶属第5军,在师长邱清泉带领下参加过昆仑关战役,击毙日军第5师团第21旅团的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1942年2月,新22师作为中国远征军一部进入缅甸保卫滇缅公路,协同英军与日军作战。然而,在日军凌厉的攻势下,三个月后中国远征军遭到全面溃败,十万大军战死被俘二万余人,撤退中病死饿死者则高达三万余。残存的远征军一部分退到印度,一部分退到云南。日军侵占了缅甸全境并侵入滇西,形成隔怒江与中国军队对峙的局面。撤退至印度的新38师(师长孙立人)和新22师(师长廖耀湘)正在接受美式的装备和整训,部队机械化水平高,武器装备技术含量也高,急需他这样懂英文的知识青年。
华连孝领到了一张表格,参加简单的语、数、英考试,高中毕业的他轻松过关,被编入“出国部队”补充团,准备赴印受训。他离开重庆后,先乘船上溯宜宾,再乘汽车到达昆明,短期集训并简单体检后,便在昆明机场登上了飞往印度的美制道格拉斯c-47运输机。运输机内连简便座椅都没有,搭乘人员只好在机舱内席地而坐,但这是华连孝他们第一次坐飞机,新兵们都很兴奋。
上飞机前,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同机的四十多人都非常迷惑:天气并不冷,为什么要发这个?军官告诉他们,他们要沿着“驼峰航线”飞行,飞行高度很高,机舱内没有增压和供氧设备,乘客都要穿上厚厚的衣服保暖,并戴上氧气面罩。
“驼峰航线”对华连孝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词。这条航线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伊洛瓦底江、怒江、澜沧江,进入中国云南,所经过的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的峰背,故而得名。这里地形十分复杂,山区气象变化莫测,雨季时间长,浓雾天气多,能见度差,空中气流不稳,常有扰动气流和强烈的上升下降气流,在云中飞行,飞机常有结冰现象,所以这条航线上飞机失事屡见不鲜。这种危险的飞行显然迫于无奈,他后来才知道,日军占据了缅北的密支那机场,在此驻扎有战斗机,从印度到中国的航线不得不躲开日军的防区,往北绕道改飞越高峻的喜马拉雅山脉。在中印公路打通以前,这条航线成为中国接受外国物资的唯一生命线。
就是这样险象环生的一条航线,日军也不肯放过它,就在前一个月,已经先后有五架运输机被日军战斗机击落。
美国飞机员告诉他们:“能不能活着到印度,就看我们的运气了!”
飞行途中,透过舷窗,华连孝看到了山头的皑皑白雪和机翼两边的陡峭山壁,确实很惊险。这个时候虽穿着棉大衣,但他的双脚也冻得冰凉。
然而,这并不是最惊险的。
c-47运输机飞越伊洛瓦底江地区时,忽然从山峰间窜出一架日本陆军航空兵的隼式战斗机,连连向运输机发起攻击。运输机一边加速,一边躲避扫射。一排子弹射穿了机舱,一个士兵被打成了血葫芦,热乎乎的鲜血四处溅射,旁边坐着的华连孝也染了个满身红。
不知是日本飞行员技术欠佳还是运气欠佳,子弹打光了也没能击落运输机,这个狂热的飞行员驾机凶猛地撞向运输机,企图同归于尽。美国飞行员大喊:“这条日本狗疯了!”赶紧蹬舵规避。由于战斗机速度过快,从后面撞击到运输机尾部,将垂尾方向舵撞毁。日军战斗机受到猛烈撞击后失去控制,坠入山谷中爆炸。
运输机剧烈颠簸,机舱内一片混乱,下面都是高山深谷,云烟氤氲,一旦发生故障根本无法迫降。
死亡的恐惧令华连孝寒毛直竖,身上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起了母亲和小慧,暗暗祈祷:“我还没杀过一个鬼子,就这么死了太不值了!老天爷保佑我活着降落!”
还好,经过机组人员齐心协力,将备用物资全部投下减轻飞机重量,驾驶员凭借优良的技术操纵着受创的飞机安全到达了印度东北加兰邦的汀江机场。飞机停稳的那一刹那,美国机组人员齐声欢呼:“上帝保佑!”
走下舷梯后,宽阔的机场和成排的飞机让新兵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二三十人挤成一堆,因为刚下飞机两只耳朵又痛又聋,大声地谈论不已。
华连孝看着满身弹孔的飞机,真有重生之感,他问那个美国飞行员为什么日本人的飞机这么不经撞?那美国飞行员告诉他,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飞机的主体结构中许多都不是铝合金,而是木头,当然不如美国飞机结实。华连孝不知这话对不对,他曾听说日本政府号召小学生到处搜集废铜烂铁支援战争,看来美国人的说法是可信的。他觉得那个日本飞行员的行为还是很英勇的,使他联想起甲午战争的邓世昌,但转念又想,这么一个小小的岛国,却妄图称霸世界到处侵略,注定是不能成功的,煽动自己的青年去白白送死,其实是很可悲的。
直到战后,华连孝才真正明白“能不能活着到印度,就看我们的运气了”这句话的份量。在这条“驼峰航线”上,平均每个月要损失十三架飞机,其中美军共损失飞机四百六十八架,牺牲飞行员一千五百多人,拥有一百架运输机的中国航空公司,先后损失飞机四十八架!
下了飞机,一位美军军官把他们集中起来,带到机场的临时浴场洗澡,然后排队等医生打防疫针,再换上米黄色的新军服,原先穿的脏衣服全部烧掉。经过了三四天的水路,华连孝一行来到了位于印度中部的蓝姆伽,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训练营地。
这一天是1943年11月26日,是华连孝二十一岁的生日,对他而言,全新的军事生涯从这一天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