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8920字
游行结束后,华连智被一大群记者团团围住采访,这些记者大都来自知名媒体,其中有中央社、《中央日报》这样的官媒,也有《新民报》、《大公报》这样有影响力的民间报纸,有的问他受到领袖接见的感想,有的问他对一年来时局的看法,更多的是采访华连诚壮烈殉国的事迹,淞沪会战时的吴淞和大场,华连诚的英雄事迹已经两度登报,记者们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宣扬抗战忠烈的绝好对象呢?
华连智被镁光灯和鲜花包围着,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一扫前些天内心的阴霾,滔滔不绝的畅答提问,充分展示了出色的口才。当有记者问他是否会接过哥哥的枪,完成兄长的未竟事业?华连智响亮地回答:“当然!我们三兄弟都当大哥为楷模,前仆后继,舍身许国!”说着取出兄弟四人的合影照片,展示照片背面华连诚的题字“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引来了热烈的掌声。
毫无疑问,华连诚和他,明天将成为多家报纸报道的明星。
华连智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他见连信房里灯还亮着,进去一看,只见连信还在伏案书写,说:“这么晚还没睡,在写什么呢?”走近一看,见纸上密密麻麻都是账目细则,桌子上还堆着高高一摞账本。
连信说:“阿爸说武汉不是久留之地,已叫二叔去四川勘察,准备把工厂再迁往重庆。今天二叔回来了,说地址都看好了,这几日就要做搬迁准备。长途搬迁要忙很多事情,我正帮着整理账目和物资清单。去年咱们家这些厂从上海迁来路上损失太大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损失降到最小。阿爸今天又去宜昌找轮船公司商洽运输业务,不知几时才回来。”说到这里脸有忧色。
连智说:“武汉守五个月没问题的,这事大可不急,阿爸干吗要亲自去宜昌,年纪这么大了,派个代表去不就行了。”
连信说:“入川没有铁路,公路也很少,只有靠船只沿长江逆流而上,而宜昌以上的三峡航道窄浅弯曲,从上海、南京、武汉来的大船,都不能直达重庆,货物必须在宜昌转乘能走峡江的一千五百吨以下的轮船,才能继续溯江进川。现在,大批难民和伤兵正不断地涌进四川,几十万出川抗战的部队和装备,也要通过长江航线去战场,而能走峡江的只有民生轮船公司的二十多只轮船,这些船单船运载量只有几百吨,这么多物资人员,不知何年何月能运完。再说,过三个多月,长江进入枯水期,水位下降,大船走不了,大的设备也就运不进四川。这等局面,阿爸能不急吗?”
连智摇头说:“国弱民穷,兵荒马乱办实业,真是时运不济。四川地处内陆,交通不便,自古言‘蜀道难于上青天’,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连信说:“这个阿爸早有打算。他说,四川战前每年必须从省外输入机纱十二万件以上,现在迁川和新建纱厂九家,最高年产量不过七八万件。而且,现在日本人封锁了我国的出海口,虽然我国对外的通路被堵,造成很多困难,但这也使外国不能再向我国倾销商品了,四川又有丰富的原材料和人力资源,我们去了,其中大有利可图呢。”
华连智这些天忙着组织游行,很少回家,对家里这些事不如连信知情。他拿过一本账册随手翻了翻,只见上面的字体娟秀,却不是连信的笔迹,问:“这是谁写的?”
连信看了一眼,笑着说:“是小慧妹妹写的。”
连智有些惊讶:“你们让小慧做这些事?她才多大年纪。”
连信说:“只是让她抄写一遍我整理好的账目,因为每样都要一式两份做留底,以免途中有失。事情太多,我忙不过来,就要她帮忙。”
连智说:“这是我们家的事,让连孝帮帮也就是了。”
连信说:“连孝?不帮倒忙算好的了,你还能指望他?你可别小看小慧,她又认真又细心,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吩咐下来的事情,没有做不好的,阿爸阿妈都夸她。哦,对了,她现在还在抄呢。”说着指了指对面小屋里那一角黄色灯光。
连智对这个小女孩倒不怎么在意,他躺到连信床上,双手枕头,说:“连信,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连信边写边问:“谁呀?”
“你猜嘛。”
“武汉这么大,人这么多,我哪知道你今天遇到的是谁。”连信说到这,回头望见连智满脸兴奋之色,说,“莫不是夏知秋姐姐……”又摇头说,“不对,如果是她,你就不会只一个人回来啦。”
连智听他提到夏知秋,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忧郁起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连信岔开话题,问:“究竟是谁啊?你别卖关子了。”
连智压低嗓音说:“蒋委员长和蒋夫人!”
他原以为连信会露出十分吃惊和羡慕的表情,不料连信只是“哦”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继续写帐单。
连智说:“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连信摇了摇头,说:“你以前不是不待见蒋委员长的吗?为这个还和大哥吵过呢。”
连智笑着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本来还想再说说今天的风光事,见连信似乎对此不感兴趣,便问:“今天是抗战一周年纪念日,外面很热闹,你呆在家里也不出去看看?”
连信说:“今天上午我出去了,国防部第三厅在汉口三民路为前线的八路军、新四军募捐,我受阿爸之托,捐了三十两黄金。”
连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咱们家这些年为国家为军队捐的钱真不少了。”
连信说:“阿爸说国难当头,不捐不行,办实业就是为了救国。国家亡了,要这些钱又何用?”
连信见枕边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便拿起来翻看,只见里面都是手抄的演讲稿,第一篇是《现阶段青年运动的性质和任务》,第二篇是《论持久战》。
他指着第一篇文章问:“这是谁写的东西?”
连信说:“这是周恩来将军去年12月31日的讲话。”
连智问:“周恩来?”
连信点了点头,说:“是啊,周将军就住在珞珈山的十八栋,与蒋委员长还是邻居呢。”
一个多月前,桂系学生军路过武汉,华连信和几个同学跑到江边码头学生军的驻地帮忙,由于彼此都是青年学生,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打成了一片。恰逢白崇禧邀请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为学生军作抗日讲演,他也聆听了这场精彩的演讲,而这位演讲的副部长不是别人,正是周恩来。周恩来的演讲从当前的局势、今后的趋势直到青年学生肩负的使命和他的殷切希望,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条理清晰、一针见血,当真是言之凿凿、听之跃跃,虽然这场演讲足足讲了四个多小时,却无一人退场,人人都被他精彩的讲话所感染,全场不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华连信深受鼓舞,尤其是周恩来提到:“争取抗战胜利的中心关键,在于使已经发动的抗战发展为全面的全民族的抗战。只有这种全面的全民族的抗战,才能使抗战得到最后的胜利!”这样的观点使得他耳目一新,他也没忘记周恩来后面的话:“由于当前的抗战还存在着严重的弱点,所以在今后的抗战过程中,可能发生许多暂时和局部的挫败、退却、叛变……等不利的情况。因此,应该看到这一抗战是艰苦的持久战。但我们相信,已经发动的抗战,必将因为全国人民的努力,冲破一切障碍物而继续地前进和发展!”华连信当时便被周恩来的见识和风度所倾倒,开始留心收集有关的文章。
连智见连信在《现阶段青年运动的性质和任务》这篇文章里划上了好几段着重号:到军队里去!到战地服务去!到乡村中去!到被敌人占领了的地方去!便问:“你怎么看这些话?”
连信没有立即回答他,说:“二哥,你刚从徐州回来后说过:抗日,只有尽人力、听天命而已。现在你对以后的局势也是这么看的吗?”
连智想了想,说:“那是一时气馁说的话,我对抗战前途还是有信心的。不过,日军占领区日益扩大,我国的重要海港和交通路线大多丧失,财政又日益匾乏,以后的局面只会越来越难。”他把手里的小册子放到一边,说:“我现在才发觉大哥的话有道理:没有充分的准备,没有强大的国力,拿什么去夺取胜利?”
连信听二哥这话显然有些前后矛盾,这也正反映了其信心的动摇。他指着中日两国地图说:“二哥,你曾跟我讲过,中国的版图像桑叶,日本版图像蚕虫,日本人的如意算盘是像蚕虫吃桑叶一样慢慢吞掉中国,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但是抗战全面爆发,日军大举入侵,反而打消了日本人的这个迷梦,因为我们这么大的国家,不怕鲸吞,就怕蚕食。”
连智对弟弟的说法产生了兴趣,问:“这话怎么说?”
连信拿过一张纸,用笔画出一条横线代表长江,一条纵线代表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横竖两条线的交汇点正是武汉三镇,说:“武汉地处中原,号称九省通衢,是我国的交通十字路口,而我们的抗战,也正处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上!这是战与和的分岔口,也是战略防御和战略相持的分水岭。我们的抗战是很艰难,打了整整一年,丢失了许多国土,但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战线延长、兵力分散,日本国内食品已经开始定量供应,中日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现在,有人主张继续打下去,有人主张和谈。可是,这场战争比得就是双方的毅力,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与日本人打仗,一时的胜也好,一时的败也罢,都不要紧,就是不要与他和!就是要顺着十字路口那条坚持抗战的路走下去!”
连智问:“你这些观点是从哪里来的?”
连信从柜子里拿出两本书,递给连智:“这是蒋百里将军撰写的《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和《国防论》,他在书中早就指出,中日战争将不仅是一场全面战争,而且是一场可能历时十年八年的长期战争,在战争初期,我军在日军猛攻之下会守不住沿海地区而后退,所以应以内陆省份为抗战后方基地。虽然中国可能失去上海、南京等大城市,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他提出我们应该采取‘全民抗战’、‘持久战’的方针应对日本的侵略,但可惜的是他没有提出详细的对策。”
他拿起连智放下的册子,继续说:“这个答案来自先生今年5月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的讲演《论持久战》。要打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抗战’,只有共产党才能办得到,八路军已经深入敌后、深入乡村,发动群众,开辟了广阔的第二战场!因为日本人只能占领我们的点和线,而农民是中国民众的主要部分,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是敌人力量的真空,也是我们积蓄力量的源泉。中国有自古而来的高度文明,而物质生活又极为原始,各个地方有高度的自给自足的可能,这些都成为对持久战的极为有利的条件。因此,周恩来将军才会鼓励我们:到军队里去!到战地服务去!到乡村中去!到被敌人占领了的地方去!”
连智接过连信的书,草草翻阅几页,心想:“连信这小子肚子的货还不少,看来我小看他了。但是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打仗更是如此,他还不明白这个。”
注1:此为1938年7月蒋介石答英国《每日先驱者报》记者斯诺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