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6
|本章字节:9818字
进入1944年,局势对日本更加不利,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完全转为被动防御,随着美军的猛烈攻势,特别是潜艇的活跃作战,东南亚至日本的海上交通有被切断的危险,日本大本营便计划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将陆上的铁路公路运输,从新加坡、马来亚、泰国、越南经中国一直连通到朝鲜釜山,作为在陆上长期坚守的重要一环,同时企图摧毁美军在中国西南地区用于轰炸日本的空军基地。
为了筹备这次纵贯中国南北几千里的空前规模的大战,日军可谓孤注一掷,从本土再动员五十一万新兵入伍,到处搜罗可以利用的兵力,华北战场上一些师团、老兵也被抽调走,代之以新编的师团、独立混成旅团和大量新兵,致使华北日军的兵力和战斗力进一步下降,不得不更多地依赖伪军“维持治安”。在这种情况下,汪伪和平建国军第四路军便承担起一部分津浦铁路的守备任务,其势力范围扩展到台县、竽县和白沟等县城,与阳山根据地直接毗邻。
此时的第四路军号称两万人马,实有九千兵力,下辖第1、第2两个师和一个独立旅,其总司令便是刚刚上任的龚汝棠。原司令葛先文见日军形势不利,暗中通过军统与重庆接触,已有“反正”之心,不料被嗅觉灵敏的日本特务机关察觉,一个多月前日本人借宴请之机将他诱捕并秘密处死,对外则称他暴病而亡,只有三十多岁的龚汝棠被任命为新任司令官。龚汝棠从中央军校毕业后直到在第一战区暂7旅当营长,花去了六年多时,当了汉奸后,从第2师师长到第四路军总司令,不过花了两年多时间,这样的反差让许多人唏嘘不已。
龚汝棠的部队从豫北开过来以后,虽然嘴里的“***”叫嚣很凶,但行动上对阳山根据地还算客气,军事行动雷声大雨点小,以敷衍日本人为主,独立团也心照不宣,不主动打击他,就这样一直到了秋后。随着山东抗日形势的发展,独立团准备离开阳山向东前往鲁中地区。而就在这时,伪第四路军忽然活跃起来,不时隔河向八路军打枪打炮。另有一支数百人的伪军部队则大胆深入阳山根据地,占领了刘王庄,将储存那里的几千斤粮食全部掳走。据游击队说,这支伪军表现有些奇怪,军官挎指挥刀,而且特别喜欢洗澡,每天都在露天支一口大锅烧热水,大家排队跳到桶里洗澡,当官的先洗、当兵的后洗,洗澡之前咿哩哇啦喊口号,喊什么话听不懂,洗完之后唱歌吃饭。
高克平和华连信一商量,决定独立团暂缓东进,先歼灭刘王庄这支猖狂的伪军再走。这时,独立团已有两千多兵力,骑兵连和炮兵连都已建设起来了,是军区一支担负野战任务的精锐,哪能容忍一支伪军在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龚汝棠所部近来蠢动频频,必然也是这支伪军给壮了胆,歼灭战还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独立团连夜出动,悄悄将刘王庄包围起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发起猛攻,这时敌人的戒备最为松懈。枪炮声一响,这股伪军从睡梦中惊醒,并没有四散逃命,而是不停地吹军号吹哨子组织队伍,军官大声督促士兵进行抵抗,外围失守后,就展开巷战、肉搏战,一些伪军从被窝爬出来只穿裤衩就端着刺刀和八路军争夺,表现十分顽固,大大异于一般的伪军,倒有几分鬼子的派头。
独立团刀快不怕脖子粗,发挥了长期夜战的训练成果,经过数小时激战,刘王庄的这股伪军大部被歼灭,余下一小部分逃出庄子,也被骑兵连追上一阵砍杀,不是身首异处,就是举枪投降。
这时,邻近的几个据点的伪军倾巢出动赶来救援,独立团事先有准备,已经派出部分兵力担负阻击,将来敌挡在末河一线。
此战击毙敌人三百二十多人,俘虏二百五十多人,光是轻重机枪就缴获了二十多挺,这在伪军中的装备是很强的了。
让独立团没想到的是,俘虏中居然有不少朝鲜人!当下由朝鲜族出身的金秉熙担任翻译,对这些被俘的朝鲜人进行审讯和教育,这才得知这支“铁杆”伪军的主力是以伪满洲国新京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所组建的皇协军“种子部队”,整整一个营和一个团部,其军官和士官以“二鬼子”朝鲜人为主,也有部分日本人,士兵里有中国人也有朝鲜人。团长朴锡元已被击毙,从他口袋里还搜出了该部几个主官与李氏朝鲜王族成员李键(曾任日本华北方面军参谋)的合影照片。这个种子部队是准备用作伪军部队样板的“教育班”,本想打几个胜仗以“振作”华北伪军的士气和“积极性”,因入关以前从未与八路军交战过,气焰十分嚣张,不料一到山东就被独立团歼灭。
战斗结束后才赶来的大队日军没有找到八路军的影子,只得将伪军的尸体运回火化,并开了追悼会,搞得很隆重。
经这么一打,伪第四路军又安分下来,不再放枪放炮。
独立团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回到了驻地。赵荣海来到团部,报告说俘虏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不是高级军官,就是特务。华连信问起缘故,赵荣海说有战士发现,这个俘虏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口袋里却揣着精致的钢笔和怀表,而且解大手用的是又白又软的纸……反正一看就不是小兵。
华连信便叫人把这个俘虏带到团部来问一问,看看是不是化装的军官。战士们把这个人带了过来,一进门,华连信就楞住了,虽然此人穿着一套肮脏的士兵服,蓬头垢面,但只一眼他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分别六年之久的二哥华连智!
见眼前这个八路长官居然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华连智也一时楞在了当地!
一边的高克平也吃了一惊,三年前华连智已经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投敌言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在汉奸军队里混饭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会如此巧合!这个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真大!
高克平使了个眼色,带着团部几个干部战士都出去了,将门掩上。
华连信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让华连智坐了下来,用自己的杯子给他泡了杯热茶,拿出毛巾和压缩饼干:“二哥,你先洗把脸,吃点东西。”
华连智木然地坐下,什么也不说,也不伸手去接。
华连信见他神色惨淡,目光无神,人整个儿瘦了一圈,不到三十岁的他两鬓斑已见斑白,和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有志青年已是判若两人。
华连信原本痛恨二哥无气节、无骨气,居然甘为日寇驱使,但此时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这些年他必然经受了无尽的磨难和苦楚,痛恨之情又变为伤心难过,心中有满腔疑问,说:“二哥,这些年……”
华连智的声音又低又哑:“你别叫我二哥,我……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华连信摇头说:“事情一码归一码。不管你做过什么,你永远是我的二哥!你在重庆送我时就说过,我们是一奶同胞,血脉相连,不管我们到了哪里,分开多久,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华连智没有说话,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们都想起了当年四兄弟一起游玩打闹的日子,想起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华连信从口袋里拿出四兄弟的合影照片,在手里摩娑了几下,说:“这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看到它,就会使我想起你们,想起死去的大哥……”
华连智忽然叫了起来:“别说了!别说了!”抱着脑袋,声音又转为低沉,“你……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华连信说:“你先要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
华连智凄然一笑:“坦白?有什么好坦白的?你们枪毙我算了!”
“还不至于枪毙,但是你对自己的错误一定要有一个认识和交代。”
华连智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别来这一套!想靠说服我来升官,不如直接杀了我好了,正好可以和你这个八路长官划清界限……”
华连信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二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扪心问问,我老三是这样的人吗?我是想给你一条自新之路,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华连智低下了头,说:“还是让我死吧,我现在是生不如死。知秋已经死了,我早不想活了。”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寞的味道。
华连信吃了一惊,紧紧握住他的手:“二哥,这些年你走错了路,也遭了大罪,可我们都还年轻,还可以做很多的事去弥补过去的错误。抗战最艰难的日子我们已经熬过去了,以后形势会一天天好起来。爹娘正在等着我们回家,可不能有这么轻生的念头!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再大的事也有我们兄弟一起扛!”
一滴又一滴的热泪掉到了两双紧握的手上,这是华连智悔恨的泪水……
离开家乡后,华连智来到上海担任《青年日报》的副主编。这份报纸其实就是汪精卫政权的喉舌,借“新青年”的幌子大肆鼓吹“和平路线”“中日共存共荣”。华连智本想呆在报社足不出户,不见生人,以此度日,躲避各种烦恼,然而他仍能感到沦陷区人民浓烈的抗日情绪。1942年5月汪精卫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身份抵达“满洲国首都新京”进行“友好访问”,会见了“满洲国皇帝”溥仪。次年元霄节时报馆前便被人挂了个灯谜,谜面是“汪精卫见溥仪”,打一外国电影名,一时引来不少人围观,谁也没猜出来,打开谜底一看,原来是《木偶奇遇记》!讽刺汪精卫和溥仪都是日本人炮制出来的两个傀儡木偶。12月13日是南京沦陷日,也是南京大屠杀之日,日军却以此炫耀“武威”进行阅兵,《青年日报》也在当日发表社论,胡说南京沦陷“惊醒了中日两国的和平运动”,这天就有人向报馆扔了一颗炸弹,所幸未爆炸。
如果说这些事情他只是作为看客,那接下来的一件事,却敲掉了他副主编的饭碗。
某日,《青年日报》第一版的广告栏目中,原来一直刊登泰丰剧场“重金聘请甬剧皇后”的广告词赫然变为“打倒卖国贼汪精卫”八个大字。等到汪伪官员发现后,紧急出动特务军警封闭报社进行搜查,并派出大批人四处收购报纸,但仍有不少报纸流散在民间,民众争相传阅,引为笑柄。这是报社内部有人钻了报纸刊登旧广告时无须编辑审核的空子。事发前一天晚上,华连智曾发现有个青年职工悄悄地做了手脚,但假装没看见,事后也没透露风声。作为汪伪政权喉舌的报纸,居然捅出了如此之大的娄子,真是颜面扫地!对报社的搜捕也一无所获,与此可能有牵连的几个相关人员早就无影无踪,最后,日伪当局只得将报社几个负责人撤职了事,华连智就从副总编变成了普通的记者。
1944年新春,伪满洲国新京(长春)要举行“东亚新闻记者大会”,华连智主动提出申请,代表《青年日报》出席参加会议。他之所以申请去满洲,唯一的目的就是去哈尔滨找夏知秋。他无刻不念着她,但却觉得一直没机会,从上海到满洲千里迢迢,已被日本人为地制造成了两个“国家”,没有当局的批准和许可,他身为“公职人员”无法成行。
其实,他迟迟不去哈尔滨,更大的缘故在于他的怯懦,他不敢面对她,他害怕河山县的一幕再次上演,那样会打碎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片幻想,而没有了这个幻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但人不能一直生活在幻想之中,最终,思念战胜了怯懦。
获得批准后,华连智和上海、南京几个报社的编辑、记者及汪伪“宣传部次长”等人一起沿着津浦铁路北上北平,再转车去满洲。而沿途所见,让他深感吃惊:在苏北、山东好几个车站都挤满了从河南来讨生活的大批难民,他们个个骨瘦如柴,伸出的干枯手臂尽是青筋,沿途寻找一切可以吞咽的东西来吃,随时有人因寒冷、饥饿或精疲力竭而倒下死去……听难民说起惨剧更令人毛骨悚然:有的父母将自己的孩子煮了吃,有的家庭把所有东西卖完换得最后一顿饱饭吃,然后全家自杀……河南的大灾荒去年就开始了,可以汤恩伯为首的当地国民党军政府还在继续征粮,将农民所有的粮食一扫而空,人称“河南两大害,黄河和汤恩伯”,政府仓库里堆满了吃空额剩余的粮食,不但不开仓济民,汤恩伯的军官们还通过黑市高价倒卖这些粮食中饱私囊……
华连智心下凄然:“可怜我泱泱中华百姓,什么时候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此时算是彻底对国民党政府死了心,这个腐败的政府只知道敲骨吸髓地压榨百姓,这个无能的政府在外敌面前只是一败再败,这个政府丧失了民心,必然要遭报应的。这么一想,居然觉得自己叛变了这个政府也不见得有什么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