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9998字
刘柳见他们兄弟说得正热闹,便悄悄地退出去,带上房门。
华连诚将那柄铭有“竹崎义志”字样的日本军刀交给连智:“这把军刀是我们从鬼子手里缴获的,作为我们这些青年军人的抗日纪念,我不能面呈阿爸阿妈,就由你代为转交,也算是尽了我的一点孝心。”
连智接过军刀,说:“阿爸也有东西交给你。”从背包里拿出卷起的一面旗帜,交到兄长手里。
华连诚展开那面尺许见方的旗帜,只见白布中央用墨汁写着“血沃河山”四个大大的草体,旁边有几行正楷小字,正是父亲的手书:
“国难当头,倭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吾幸有子,出征御寇。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躯。河山破碎,何惜此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华连诚热泪盈眶:“你转告父亲大人,孩儿决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当下将这面旗珍重收下。
连信递上一个包袱,说:“秋天到了,晚上凉,阿妈替你赶制了一件丝棉背心。”又拿过一个暖壶,“这里装着你最爱吃的八宝饭,是阿妈一早就做好的。”
华连诚接过包袱和暖壶,心想:“父母的养育之恩,我这辈子是没指望报答了。”问连信:“听老二说,你不是和连孝一起回老家了吗?”
连信说:“是。不过我又回来了。”
华连诚骂道:“傻小子,上海战事这么紧,只有人往外跑,你怎么反而跑回来了?”
连信争辩说:“谁说只有人往外跑,这些天军队不都往上海开进吗?”
华连诚说:“打仗是我们军人的事情,你们还是学生,能起什么作用?白白送死。战争有我们这些军人去死就够了。”
连信说:“抗战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光是军人的事。抗日救亡,人人有责,有的钱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哥,你还记得吗,我读书用的钢笔、书包,都是你用过的,我穿过的衣服,改改又给四弟穿,阿爸就是不肯给我们买新的,我一直怨阿爸抠门,是个葛朗台。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一?二九那会儿,阿爸给第十九路军捐了一万大洋;航空救国运动,阿爸又捐款八万给航空协会;八?一三以后,又认购了救国公债十二万。我才发现阿爸真的很伟大!大哥你就不说了,二哥也不过比我大五岁,他们组成战时服务团,不怕危险,慰问部队,抢救伤员,很了不起。我们全家人都在为抗日做自己的贡献!我十八岁了,成年了,也不能落后,这些天我和同学们组成侦察小组,也能起不小的作用呢!”
华连诚心中感动,问道:“侦察小组?”
连信回答:“是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分散在闸北、南市和租界一带,日本鬼子如有调动、增援或黄浦江中的敌舰有什么活动,我们就立即报告给我军。”
华连诚有些吃惊:“是吗?但这样做很危险啊。”
连信摇了摇头:“我们都是混在人群中,或是躲在高楼内,日本鬼子察觉不到的,上海是国际化城市,洋人很多,鬼子还是有顾忌的。”
连智在一旁插口说:“连信的脾气跟阿爸一样倔,谁也撵不走他。这个侦察小组的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
连信从口袋里掏出纸张和铅笔,画了几笔做示范:“我们事先约定好了,鬼子的人数用阿拉伯数字表示,机枪用火柴棍表示,大炮用萝卜表示,军舰用白菜表示,这样,路上如果碰到鬼子盘查,我们就说是出来买东西的,怕记不住就写在纸上。”
华连诚夸道:“真有你的。”
华连智的好朋友邵瑞林和几个青年也跟着进了病房。
华连诚拿出那只缴获的日军皮盒,将《支那陆军战斗法研究》等三本书册交给邵瑞林:“邵兄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深造,连智说起你的日文水平,赞赏不已。这三本书,是从打死的日寇军官手里缴获的,是日本军人的教材,有劳你将它翻译成中文,供我们中国军人参考,做到知己知彼,拜托了!”
邵瑞林连声称是,接过书随手翻了翻,看到里面夹着的那张日本人的合影照片,脸色一变,拿起照片细细看了看,问:“这书的主人是照片上的人吗?”
华连诚觉察到了他神情有异,回答:“应该是的。怎么,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邵瑞林回答:“唉,这个人……”指着照片上站在右首那个军官说,“以前在东亚同文书院见过的。”
连智和连信也认了出来,都十分惊讶:“那不是李忠志吗?”
这下轮到邵瑞林糊涂了:“李忠志?”
华连诚说:“这个人是个日本间谍,冒充中国人到处刺探军情……你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邵瑞林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连信看着这张合影照片,不禁从自己上衣口袋拿出自家兄弟的合影,对比了一下,说:“这四个日本人也是兄弟吧?鼻子、眼睛长得跟咱们中国人还有点像,但这股恶狠狠的神情,就不像了。”
华连诚说:“这张照片还是给他放好吧,毕竟不是咱们的东西。说不定等到哪一天仗打完了,这些东西还能回到他亲人的手里。”
邵瑞林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想不到华兄虽是军人,还是很有人情味呀。”
华连诚说:“我跟这些强盗没什么人情可讲,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罢了。”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弟弟。
华连智拔出那柄日本军刀,一股凛冽的杀气带着微微的血腥气息脱鞘而出,不禁惊叹一声:“好刀!”顺口吟道:“怅然提刀起四顾,白日高高天炯炯!毛发凛冽生鸡皮,坐失炎蒸日方永。”
华连诚问:“老二,你做的什么诗呢?”
连智笑了笑,说:“这是唐顺之的《日本刀歌》,今日一见实物,才晓得日本刀确实是兵器中的精品。”
华连诚点了点头,脸有忧色:“这把刀杀伤了我们不少弟兄,虽然是凶器,可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锋利无匹。想不到物产贫瘠的小日本,居然在古代就能铸造出这样的杀人利器。”
连智说:“我记得唐顺之的《日本刀歌》还说:‘闻到倭夷初铸成,几岁埋藏掷深井,日陶月炼火气尽,一片凝冰斗清冷’。造一把刀居然要好几年,不知是不是真的?”眼光望向邵瑞林。
邵瑞林说:“这倒不是夸张,我认得一个名叫……一个日本同学,是武士之后,听他大略说过日本刀的锻造过程,要造好一把刀,冶铁、制刃、淬火、磨砺等工序都很有讲究,十分繁杂,要花费刀匠不少心血。有的名刀确实要经历多年才能炼成。听他说日本刀的铸造技术是从我们中国传过去的,但现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华连诚重复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邵瑞林说:“他是这么说的:日本的刀匠们用心血浇灌,一代一代传下来,制刀业竟臻绝美之境。日本刀师对徒弟比亲儿子都坦诚,生怕徒弟的技艺超不过自己,那会是师傅的耻辱。而中国师傅传徒弟,一辈人总要留一手,到后来很多技艺都失传了。”
华连诚喟然:“你这个日本同学看来是个中国通啊。”他想起了小时侯在家乡也拜师学过一点拳脚功夫,而师傅们总是喜欢收那些憨厚的徒弟,不喜欢收头脑活络的弟子,当时他还不明白,现在想来,其中恐怕就有担心徒弟超过自己的意图。
邵瑞林继续说:“我这日本朋友确实是个中国通,他的中国话比我的日本话还流利。听他说,在日本,一个坚忍的男人只有与刀成为一体的时候,才是完整的武士。刀既是武士陷阵杀敌的兵器,又是武士保节谢罪的利刃,上阵它是武士的胆,武士战死后的灵魂又会附身在自己的刀上。”
连智点头说:“大哥,军刀是日本军人的精神支柱,其意义非同一般武器可比,阿爸收到这把刀一定会很欣慰!”
连信指着军刀上的小字问:“‘三胴切’,是什么意思?”
邵瑞林说:“这是新刀打造后试刀的印记,‘三胴切’就是将三个人并排吊起来,一刀切断。听说还有‘七胴切’,房梁上并肩悬起一排活人,一刀之下,切了七个。”
连信伸了伸舌头:“厉害!残忍!”又问:“唐顺之是什么人?”
连智说:“唐顺之是明朝人,他学识广博,文学、天文、乐律、地理、兵法,都有相当造诣,更可敬的是他曾领兵在崇阳抵御倭寇,以功升右佥都御史,代凤阳巡抚。嘉靖三十九年泛海抗倭,不幸逝于舟中。”
华连诚说:“唐顺之虽然是古人,却是我们现代军人学习的榜样啊。”
连信说:“怪不得,现在大哥也是英雄了,报纸一登出来我们就知道是你,你不知道阿爸看了有多高兴。”
这时,已有不少青年学生跟夏知秋拿着鲜花和慰问品涌进病房,听连信这么一说,一齐鼓掌,有的还拿出小本子请华连诚签名。
华连诚苦笑了一下,望着周围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和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眼前却浮现出丁字路口和吴淞防线的尸首、火焰、鲜血,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英雄,打了败仗,该攻的没攻下,该守的也没守住。”
夏知秋说:“不应以成败论英雄,一时的胜败算不了什么,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只要是为国家为民族流血牺牲的,都是英雄!”郑重地将一束鲜花献给了华连诚。
周围的学生纷纷鼓掌。
华连诚深为感动,说:“谢谢夏小姐,你和你的同学们都是勇敢的青年,我们的国家有你们这些有志青年,就不会亡!我相信,中国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
热烈的掌声又一次响起。
病房里的人群渐渐散去,医院里许多伤兵都坐到院子里,看青年学生们演出,听他们唱《慰劳伤兵歌》、《热血歌》。
一个满头白发的瞎子说唱艺人,不顾年迈体弱,也央求学生们带他来慰劳伤兵,他唱了一首《上海打仗景》的小调:
“倭贼东洋兵呀,太弗讲理性!要求条件,我们勿答应呀。日本人,马上就派兵呀,我们那个闸北来,老早防端正。大炮勃轮腾呀,洋枪劈啪声,打仔一夜,死光无逃成呀。东洋鬼,发急讨救兵呀,调来那个几千呀,死得干干净。活人那个装束呀,死尸回东洋……”
节目最后,夏知秋拉起了小提琴,《义勇军进行曲》激昂的旋律在院子里回荡开来,当学生们唱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许多官兵眼里都闪烁着泪光,一起跟着唱了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慰问伤兵的学生们告辞回去,华连诚拉着连智的手:“好好照顾父母。”向夏知秋的背影努了努嘴,“好好善待人家,她可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连智微笑着说:“我会的。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人吗?”
华连诚说:“只有一句话:兵凶战危,生死未卜,家人当我已死,绝勿以我尚生。”
连智默然点头,和大哥拥抱道别。
连信在一旁听了,心中沉重,说:“大哥,我今天不回去了,我们晚上聊聊天吧,睡一张铺好了。”
连智说:“你从小就最跟大哥说得来,那我先走一步了。”
华连诚笑了一笑:“你还跟小孩子一样。”
华连诚八宝饭分给季初五等几个士兵吃。吃着热腾腾的八宝饭,季初五连声叫好:“好吃,好吃,差点把俺的舌头也吞到肚子里去了。连长你果然没骗俺。”
华连诚说:“我现在不再是你们的连长了。”
士兵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你不当连长,谁能当连长?”“除了华连长,谁当连长我都不服。”
高克平大声咒骂:“他奶奶的,上面那帮当官的眼睛都长到屁股眼里去了!就知道提拔一些拍马屁的人!”
华连诚苦笑着走出了庭院。
士兵们还在喃喃咒骂,华连信进来了,问:“我大哥呢?”
季初五说:“连长刚出去了。对了,下午那个又高又英俊的小伙子,是你二哥吗?他原来还给咱们送过锦旗哪。”
有个士兵说:“他跟那个拉洋琴的女学生挺近乎的,两个真像是一对画里的人儿。”
“是啊,我们四兄弟,就数二哥最漂亮了。”华连信无心和他们说笑,说了这句话,便出门去找大哥。
溶溶月光下,华连诚正静坐在门口石阶上。徐家祠堂的建筑古朴典雅,青砖铺地,粉墙黑瓦,楼牙高琢,颇具江南传统的古建筑风味。
连信走近,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华连诚回头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石阶:“来,坐下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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