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6
|本章字节:8622字
闻记者说:“731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哪知道。‘特别移送’那是日本人的说法,以前抓住的反满抗日份子,很多都被送到那去了。”
带着无穷的悲伤和失落,华连智离开了哈尔滨,先到了北平,再沿着津浦铁路南下,途经济南时,列车临时停车,据说是前面的铁路被游击队破坏,不知何时能修复开通。他心情实在郁闷,便下车到济南着名的大明湖一游,正巧遇到了到济南参加山东日伪“治安”会议的龚汝棠。两人一别两年多,这两年多来时局已大变,两人再见时真有“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大有惺惺相惜之意。龚汝棠邀请他到台县的第四路军司令部走一走,细叙别来之情。这第四路军中有不少过去暂7旅的旧识,华连智反正闲来无事,便跟他走了一遭。
到了台县,龚汝棠和几个亲信一起请华连智喝酒,谈起了当前的形势。
在中国大陆,日本人表面上似乎还很风光。自今年春夏发动一号作战以来,日军沿平汉铁路南段、粤汉铁路中段和湘桂铁路的进展顺利,国民党军出现了大溃败。尤其是在河南,汤恩伯的许多军队几乎望风而逃,在战场上甚至出现几百人的日军赶走上万人中国军队的情况,而深受汤部祸害的河南农民则自发组织起来缴国民党军队的枪……这倒真是应了华连智当时的预感:这个政府丧失了民心,必然要遭报应的。
但是,华连智详细地说明了世界大局,除了中国之外,从世界大战的其他战场看,局面都对轴心国不利,日本要赢得战争希望渺茫。龚汝棠等人信息不如华连智畅通,但也能觉察到局势的变化,此时听他分析,都感到前景黯然,心下惆怅。
龚汝棠谈起当初的投降一事,大发感慨:“我为什么投敌当汉奸?我姓龚的不是怕死的人,当年在上海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可我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从尸堆里爬起来接着和日本人拼命。”说到这,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这里还残留着当年的弹片,每到下雨天,我这条腿就酸痛难忍,时时在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谁都知道当汉奸遗臭万年,可我不能不为暂7旅全体弟兄的生死着想,我们不是不抗日,是上峰不让我们有活路,硬逼着大伙儿往火坑里跳。我投降后,日本人不相信我,老百姓也骂我,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是《三国》里的徐庶,没向日本人出过一分实力,在暗地里依然抗日保民,日本人叫我打共产党的根据地,我也就是做点表面文章……我是没办法才走的这一步啊。”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唏嘘不已。一场酒席,吃到后来气氛越来越悲戚,就此不欢而散。
过了几天,伪满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生所组建的皇协军南遣支队到达台县,准备“讨伐”阳山根据地,用胜仗给“萎靡不振”的第四路军起到“示范作用”。《青年日报》也抓住这个机会,给华连智来电话,叫他随军采访,发几篇有价值的战地报道,以笔代枪为“和平路线”做贡献。伪满南遣支队十分狂妄,认为打下土八路控制的几个村庄并固守一段时间应该不存在问题,大胆深入,结果被独立团包了饺子,一战就报销了五百多人。华连智慌乱中换上士兵服装逃跑,也被独立团抓获……
华连智向华连信说完这些后,把头深深埋下,说:“我的情况都向你交代清楚了。怎么处置我,你看办吧。”
华连信说:“这事我不能做主,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的。你别担心,你做过错事,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要愿意改过自新,就不会为难你。”
华连智凄然一笑:“我这一生是毁了,谈什么改过自新?该怎样就怎样罢。”
华连信说:“你这样自暴自弃,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牺牲的大哥吗?对得起牺牲的司徒大哥和知秋姐姐吗?”
华连智怔了一下,问:“司徒树羽原来和你很谈得来,还经常借书给你看,他……果真是共产党?”
华连信望着东北方,沉痛地说:“他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参加革命的导师。”
华连智沉默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连信,你……你这几年有没有……和家里通信?阿爸阿妈和连孝他们可好?”
华连信说:“这里是敌后战场,和国统区通信很困难,一封信路上要走大半年……”说到这顿了一顿,声音有些酸楚,“前段时间刚收到信,阿爸在去年就去世了……”
华连智大吃一惊,忙问:“阿爸是怎么死的?”看到连信脸上复杂的表情,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朝着西南方向跪倒在地,呜咽着说:“阿爸,孩儿不孝啊……”
华连信扶起他,说:“阿爸年岁大了,这么多年风雨下来,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近来生意又难做……”
华连智叫道:“老三,信上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被我气死的?是不是?”拼命摇动弟弟的胳膊。
华连信大声说:“二哥,你清醒一点!阿爸是因为操劳过度去世的!你要是还有孝心,就从此重新做人,做一个七年前的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样,阿爸泉下有知,他老人家也会瞑目的!”
华宜农是在1943年秋去世的。
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深秋的天空十几天都阴霾不开。重庆早就不再有日本飞机前来轰炸,有了美国第14航空队和中国空军的联合护卫,已经解除了灯火管制,但电力紧缺,每个星期市内所有的街区都要轮到一个晚上无水无电,即使有电,灯泡的亮度也只有一根蜡烛那么大,如鬼火一般昏暗。战时的重庆,粮食奇缺,物价暴涨,一匣香烟上百元、一只橘子几十元,人们住的是竹竿支撑的简陋草棚茅屋,吃的是被戏称为“八宝饭”的掺杂沙子、稗子的霉米,马路上乞丐成群,还不时发现冻饿而死的尸体。
华宜农躺在病榻上一个多月了,这个病早在两年以前就种下了根子,连智变节投敌、企业举步维艰,让他忧急攻心,操劳过度,此时已是风烛之时了。华家当然还没到吃不饱饭的地步,但工厂接连破产,家境每况愈下,已经从实业富豪之家逐渐沦落为中产小民。
华家的纺织厂到1942年下半年有一半停产,到了1943年下半年,基本上全部停产,贷款也拿不到一分一厘。像这样的企业不止一个,而是普遍现象。1943年重庆十八家铁厂十四家倒闭,四家钢厂也倒了一家,机器厂维持经常开工者,不及十分之一,四川工业一半以上的生产能力处于闲置状态。一方面前线缺枪炮缺物资,另一方面后方工厂却大批倒闭,这可是各国战时所未有的怪象。原因没别的,国民政府和四大家族从来想不到自己扎扎实实办工业,而是靠买办,因为办工业投资周期长,利润远不如从国外转手倒买倒卖赚钱。
华连智的公开投敌,让华家上下都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原本风光的“抗日家属”变成了“汉奸家属”,出门逢人便矮了三分。华连孝高中毕业后,也不去读大学,本想学着做生意,但工厂关门停业,他也无所事事,呆在家里对着唉声叹气的母亲和动不动就发火骂人的父亲,觉得殊无意味,于是整日游荡在外,吃喝赌钱,在赌场酒肆才没人管他是不是“汉奸家属”,有钱就是大爷。无论华母和小慧怎么劝说,他都置之不理,对这个破败的家庭感到腻透了,钱赌光了就偷偷拿家里值钱的玩意出去典卖。
华母对小儿子素来就管教无策,此时只想和安家结亲,让连孝与安家二小姐结婚,也好约束他这浪子行径。安家的家境富有,原本和华家门当户对,但近几年华家败落,已有高攀不上之感,华宜农也说这孩子顽劣,不要耽误了人家。但华母却十分热衷,准备了厚礼,亲自到成都去给儿子说亲。安毓达也是念旧之人,他和华宜农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说起大女儿和华连诚的事,两家人都落了泪。安夫人对这桩婚事很不乐意,华家已今非昔比,何况她打听出华连孝从小就是个捣蛋鬼,长大后毛病更是不少,再加上大儿女之事,更认为和华家结亲不祥。但安毓达顾念旧情,答应了婚事,请人对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倒也相合,安夫人也无话可说。
华母见安家同意了婚事,大喜过望,连忙赶回家报喜,筹备婚事。
让华母没想到的是,华连孝强烈反对这桩婚事,说现在是新时代了,不兴包办婚姻,他和安家二小姐都没见过面,一点儿也不了解,怎么能结婚?华母连忙劝说:“没见过面有什么关系,结了婚就有感情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跟你阿爸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安家二小姐我见过,一表人才,能配得上你。我们家比不得以前了,你可知道说成这桩婚事有多难!阿妈是从来不求人的,这次去成都,那是把这张老脸都不要了。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华连孝说:“原来你是拿我做交易去的!我们家要振兴,要靠我们兄弟自己的努力,不能靠别人!”
华母悲戚地说:“你现在倒会说大话了!你阿爸都不行,你们兄弟几个又有哪个能振兴家业?你要是有点出息,还用得了我厚着脸皮去说亲吗?”
华连孝黯然无语,过了一会儿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要结婚也不跟安家二小姐结!”
华母问:“那你跟谁结婚?”忽然想了起来,问:“你想着的是小慧?”
华连孝点了点头。
华母厉声说:“不行!”
华连孝气呼呼地说:“小慧有什么不好?”
华母说:“不是她好不好,而是你跟她不行!现在这个家只有靠你了,你要把眼光放远一点!”
华连孝的倔劲也上来了:“除了她,我不跟任何人结婚!”
母子俩为此大吵起来,华连孝一怒之下离家出走。重病在身的华宜农气又上来了,病情恶化,请医生来看,医生只是摇头。
华母一边喊仆人去找华连孝,又把韩小慧叫到跟前,问:“小慧,我们华家对你怎样?”
小慧已经知道了华连孝出走的缘由,含着泪跪下来说:“伯父伯母对我恩重如山,我这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你们两位老人家的恩情。”
华母叹了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和我们连孝没有缘分……”
小慧低声说:“伯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当天晚上,华宜农就去世了,临终时一直喃喃自语:“死不瞑目啊,死不瞑目啊……”带着满腔的遗憾和悲伤离开了这个世界。
华宜农一死,等于华家没了主心骨,全家上下哭声一片,一片混乱,华母也是方寸大乱,只是痛哭:“华家败了,败了!”
仆人直到翌日早晨才在一个地下赌场找到华连孝,他正赌得兴起,听到这个噩耗如梦初醒,扔掉满手的牌九就往家跑去,摸到父亲冰冷的尸体,这才确信那个白手起家、神通广大的阿爸是真的去了,不禁放声大哭。
华母哭道:“养了你们四个儿子,可是你阿爸临死时竟然没有一个在身边的!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长大,有什么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