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6
|本章字节:8554字
次日,华连孝便接到命令,和几个战友搭乘一架美军联络飞机飞到湖南芷江,由新6军第14师40团的团长王启瑞统一指挥,负责洽降的警卫工作。王启瑞对他们说明了选择新6军的原因:日军虽然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但不肯认输,仍然很傲慢,而新6军在缅甸打败过日军精锐之师的第18、第56等师团,很有威慑作用:“你们有战功、有杀气,由你们出马,一定能镇住日本人!”说得他们心里乐呵呵的。华连孝能入选有三个原因:一是他懂英语,可以和美国人打交道;二是他获得过两枚战功勋章,这是不多见的;三则是他长得一表人材,参加警卫工作外形也很重要,中国方面有意挑选了一批精壮小伙子,以向日本人表明仗打到现在中国依然有大量高质量的兵源。
8月21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芷江城到处彩旗招展,扎有巨大v字的牌楼矗立在城门口和主要道路上。沿机场到城内陆军总司令部所在地——万寿宫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并排站着宪兵和新6军的士兵,武器精良,精神抖擞。芷江的军民在晨曦中群聚街头,都想亲眼看一看日军投降的场面。
华连孝担任的是芷江机场的警卫任务。11时,今井武夫的飞机在中美空军六架p-51野马式战斗机的监护和引导下,飞临机场上空。日本飞机停稳,机门打开,华连孝见今井武夫身穿黄色夏季日本陆军制服,佩少将领章,立于机门旁,面带戚容,立正向中方人员询问:“可否下机?”得到许可后,今井一行才依次下机,并排肃立在舷梯旁,接受查阅名单和证件,并由宪兵检查随身行装。中外记者纷纷摄影。今井等人默然无语,神态忧伤,举止呆板,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今井一行乘坐的百式运输机停在机场上,这架飞机据说是为保留日军最后的体面而借用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的座机,但也是漆皮脱落,弹痕累累,一副寒酸模样。飞机破归破,日本飞行员还是敝帚自珍,怕下雨用帆布将小心飞机盖好,还一齐用手搬动螺旋桨进行维护。美国人的飞机从不怕日晒雨淋,对日本人吆喝着搬动螺旋桨的原始做法也感到稀奇,每回都像是看猴子杂耍似地聚上一大堆人,让日本人满不是滋味。美国兵还将飞机上作为标志挂上的两条红布扯掉,剪成一段段分去做纪念品,华连孝也分到了一段。
芷江洽降结束后,华连孝又作为新6军先遣人员登上美军运输机飞往南京,成为首批进驻南京的部队。这让他激动不已,南京,是遭到过日军大屠杀的首都,是大哥战死的地方,是小慧的故乡,如今,终于再次回到了中国人的手里!
飞机飞临南京上空,鸟瞰大地,扬子江浊浪滚滚,紫金山巍峨苍翠,莫愁湖涟漪阵阵,中山路、新街口、国府、外交部、博物院……金陵故旧景观,历历在目,想起八年来中华民族的种种坎坷和苦难,今日终于得以一雪前耻,华连孝悲喜交集,潸然泪下。
在田间耕作的老百姓,见到中国飞机欣喜若狂,一齐涌向机场的外壕边,挥舞着草帽头巾,向军人们致意。有的老百姓拿着篮子装满了山芋和苞米,趟过半人深的壕沟给他们送过来。壕沟里都是稀泥,老百姓们也不顾这些,一个接一个就跳了下去。华连孝也把巧克力等随身带的小食品送给他们,他心感内疚:“我们来晚了。”
1945年9月8日中午,何应钦总司令官到达南京,次日,他在黄埔军校礼堂接受日军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签降。
华连孝没有参加签降仪式。他的主要任务是担任新6军大部队进驻南京的先期准备工作,当然,他在其中只是负责联络工作,拿主意的都是先遣组的高级军官,所以工作轻松,空闲时间很多。他幼小时到过一次南京,那时还不怎么记事,对他来说,南京是个全新的城市,于是便乘机到南京各处游玩。他带上了相机,想将一些景色拍摄下来寄给小慧。
位于中山路的新都大戏院,建于民国二十五年,里面的放映机、放音机、冷气机等设备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日军占据南京后,将其改名为“东和剧院”,门口贴着“东宝映画”的宣传海报已经破损不堪。相反,一副崭新的对联却很有意思:“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
当年在战火中严重毁坏的中山门已经得到修缮,但“大野部队占领”的字样犹存,如同一把尖刀,刺得华连孝心痛不已。城门上面重书“中山门”三个大字,落款是“民国三十二年九月汪兆铭敬题”(1946年春此落款才被销毁)。中山门之名来自对孙中山先生的纪念,汪精卫尽管已成千夫所指的卖国贼,却依然以中山先生的信徒自居,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充满了荒诞。
他见光华门等处依然没有得到充分修缮,还残留着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遗迹。据说日军很重视光华门一战,特意保留了不少当年战场的遗迹,还专门绘制地形图,以供军官观摩学习。反观中国,对这一战却无详尽记述,更谈不上深入研究了。
他登上城门,天际白云苍狗,城池虎踞龙盘,河山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望着被战火熏黑的城墙和累累的弹痕,遥想当年大哥壮烈成仁的场景,追昔抚今,感慨万千。听说南京每逢月黯风急时,这城墙总有万千亡灵的悲嗥在回荡,有汩汩的血泪在濡渗……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受降仪式在陆军军官学校礼堂举行,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大哥泉下倘若有知,也该当瞑目了!
玄武湖水波滟潋,湖中的梁洲、翠洲一株株樱花树正迎风摇曳,日伪时期日本人从日本国内移植一百多株樱树至此,樱花树虽美丽,却是日本侵华的象征。
路上还遇到一群赶着马车的日军,马车上都是些陈旧的被褥等生活器具。这些日军衣衫破烂,无精打采,见到衣着鲜明、装备精良的新6军,他们立刻畏缩在一边,把马路让开,个个垂首低眉,不敢与中国军人对视,侵略者往日趾高气扬的气焰此时已荡然无存。这让华连孝大感解气。
这些天也有让他不舒心的事情。
缴械之时,日军将轻重武器、器械车辆等,擦得干干净净,其遵令呈交的多项表册,对人员、马匹、弹药、被褥等各种物资造册数字清清楚楚。营房马厩,也打扫清洁,水电设备,俱都完好。然而,国民党军接收后,却因管理混乱、贪污风行,许多物资设备损坏遗失,马匹大量死亡,其虽为胜利之师,其纪律竟然不如败军严整,日人闻之,不免暗中窃笑,对输给中国的不服气之感,更是有增无减。
华连孝曾与一日军少佐交谈,日军少佐说,停战后中国官民对日军、日侨的态度“出乎意料的良好”,他认为“这与中国人温良宽厚的民族性格有关。作为受日本伤害最大的国家的领袖,蒋介石8月15日所作的‘以德报怨’的广播演讲,与当时斯大林‘讨还日俄战争之仇’的声明形成了鲜明对照。”
谈到以后中日两国的未来时,该少佐诚恳表示以后的日本不能再走侵略他国的老路,但却坚信日本会重新从废墟里振作起来,成为一个经济发达的新日本。当华连孝问及他对中国的未来有何看法时,这个少佐微微一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要努力。”
华连孝听了满不是滋味,他感到,日本虽然战败了,但一些日本人的骨子里却仍然对中国保持着傲气,日本并没有对中国的胜利表示诚服。
日军在南京郊外建有大大小小好几个祭奠亡灵的神社,有一个就设在公路边,一排排木制方格存放着日军阵亡者的骨灰盒,还嵌有照片,特别惹眼。中国军民莫不愤慨,新6军便派人去拆这个日军灵堂。这时,不知哪里跑来十几个日本兵,围在门口不让进,只是一味鞠躬。新6军的士兵不管,硬要往里冲,一个日军军曹居然当场拔出匕首把自己开了膛,鲜血内脏流了一地,把围观的中国老百姓吓得四散而走。士兵们无奈,只好将这事上报到师部,后来经协调由日军自行拆除才算完事。
这事使得华连孝对大和民族深怀戒心,这个民族能屈能伸,又有一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狠辣干劲,虽然现在战败了,但中国人却永远不可掉以轻心。
然而,上级并没有把战败的日本看成是威胁,但威胁依然存在,这个威胁便是日益壮大的共产党。
华连孝见抗战胜利,便依母亲和小慧所言,打了退伍申请报告。负责政训工作的军官立刻找他谈话:“正急需你这样的人才,留在里,你大有前途,何必退伍?不要以为日本已投降,天下就会太平无事,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华连孝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要接着打仗?打谁?……难道是共产党?不是去重庆和蒋委员长谈判了吗?”那军官“哼”了一声,说:“奸党奸军四处割据,抗拒统一,不铲除他们,国家就没有宁日!正全面收管日军缴交的一切装备和资料,以备将来之用。我看,上面是不会准你退役的。”
新6军的大部队陆续到达,按计划,第14师担任南京市区的守备任务,新22师接管镇江和扬州,另外,第74军的第57师也临时抽调给新6军指挥,负责常州和无锡的防务。听说共产党想接管南京,城内繁盛地区的新街口,已发现新四军散发的传单,新6军的任务之一,就是严防新四军进城。
完成南京的联络工作,华连孝特意来到小慧的故居,起出了兄长华连诚的遗骸火化,又请了长假,回到重庆接母亲和小慧,将家庭及剩余的产业重新迁回上海,将父亲和大哥的骨灰迁移到河山县老家安葬。苦熬八年,终于等来了抗战胜利,云开日出,可是千里长江,将机器、人员、财产运回江南,谈何容易。时间紧迫,流民思归,船只紧张,又历尽了不知多少艰辛,耗费不知多少心血,打点了不知多少关卡,才得以成行。要想维持一份产业,可说是战战兢兢、惨淡经营。
华宜农的灵位前,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竹崎忠志、义志、廉志、武志四个日本兄弟的武士刀,这是一个家庭对另一个家庭、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胜利的象征!
1949年华连孝举家迁往台湾,在一次朋友聚会时,在家中乘着酒兴展示过那四柄武士刀,引来朋友们的一片惊羡和敬佩,有个在场的朋友是个记者,便写下一篇新闻刊登在报上,并附上刀的照片。几个日本人不知从什么渠道看到了这则新闻,从日本赶到台北,找到华家,提出要买下这四柄刀,华家怎么也不肯,他们就成天守在华家门口,苦苦哀求,几乎就要下跪,说这是他们父辈的遗物,是家族的圣物,出多大价钱都可以。华连孝一听,更加不答应了!后来为此连搬了几次家,才摆脱了这些日本人的纠缠。
读到三哥连信从山东的来信,华连孝不胜唏嘘,手足之情,殷殷可鉴,只是两人现在各为其主,他日只怕要作为军人骨肉相残,全家团圆不知在何年何月?
只是,历史的发展是从不以某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历史长河继续浩荡向前,新的一页又将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