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10078字
由于撤退的时机过晚,而命令下达的手段又极落后,有的部队接到命令时,部队已陷于极端混乱状态,长官已失去对队伍的掌控能力,有的部队并末接到撤退命令,只是看到友军撤退因而也随之自行撤退,完全没有计划和组织。
第87师的情况稍好一些,没有阵脚大乱,命令依然能有序地从上到下传达:向安亭转进。
华连诚所部负责殿后,他和许多弟兄们还指望着部队后撤到号称“东方马其诺”的苏福线(苏州至福山)和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以此作为有力依托,阻击日军的挺进。当年第87师也参与了防线的修筑,尽管伤痕满身,他们心中的那团誓死报国的火焰还没熄灭,还有信心借助地利打一场阻击战。
可是,行进中汹涌败退的场面却冲淡了他们这种信心。
由于第三战区撤退命令中并末区分各军、师的转进道路,也未区分各部队转进的先后时间,均是向安亭方向撤退。命令中规定的逐次掩护要求,根本无从遵守。上海经青浦、南翔至昆山一带地区,全是河汊纵横,几十万军队挤在有限的几条公路上,拥塞于途,撤退很快演变成一场大溃退,许多部队失去了建制,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秩序极其纷乱。
撤退路上下着雨,蜿蜒的人群不见首尾,人人衣裤都被淋湿,双腿都是泥水。远处隐隐传来的响声不知是雷声还是爆炸声,也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日军的追击部队已经挺进到南翔至昆山公路上!这个传闻如同一枚重磅炸弹落在人群中,公路上的人群犹如雪崩一般,连呼带喊往西涌去,枪支、军服、钢盔、背包、弹药箱、工兵铲……被扔得满地都是,甚至连军魂象征的军旗都被丢弃。
面对汹涌的人潮,华连诚只得命令全连士兵们手挽着手,才避免被冲散。他们看到,几群士兵为争夺一辆卡车相互厮打乃至鸣枪,还有的士兵坐着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牛车、马车,挥舞树棍、皮带驱赶着牲畜……
当华连诚看到路边一伙军人用枪逼着几个老百姓脱下衣服,然后穿在自己身上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带着几个士兵冲过去,抓住那个为首的军人,正要喝问,却看到对方刚换下的军装居然缀着中校军衔,他一时楞住了。那个穿上便衣的中校脸上没有丝毫愧色,一把推开华连诚:“娘的,军长都带头跑了,老子还卖什么命?你小子少管闲事!”说着扬长而去。
华连诚见这几个军人扔下的军服臂章上写“9d”,知道他们是第9师的。旁边有个第9师的士兵告诉华连诚,他们隶属于第19集团军第2军,军长李延年兼他们的师长,这会早已穿上长衫弃军而逃,“很多弟兄都亲眼看到了。”
下午,天转晴了,十几架日军飞机呼啸着飞至公路上空,面对如此拥塞的人群,日军飞行员几乎不需要怎么瞄准,从容地展开杀戮。一时之间,弹如雨下,一颗炸弹一堆血肉,一梭子弹一排尸体,公路上顿时血流成河,惨呼之声,惊天动地。中国士兵们犹如潮水般奔逃,没有组织,没有抵抗,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命运。
上有飞机轰炸、下有敌军追击,和师主力也联系不上,再这样下去,部队士气将会逐渐消磨掉,华连诚只好带着连队离开公路,循田间小路向西而去。一路上的村庄都已废弃,人迹全无,田边池塘里漂浮多具腐烂肿大的尸体,景象一片凄惨,昔日的鱼米之乡已是面目全非。华连诚不禁想起了三国时王粲写的诗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天色渐晚,四周景色变得朦朦胧胧,队伍到了一个小村庄,华连诚本想找当地村民弄点吃的填填肚子,再找个人作向导,带他们到安亭。但村子里黑漆一团,找不到一个人。
华连诚严令士兵不得擅自闯进民居,谁知很快村子的几间屋里就传来了士兵的喧哗声,他很生气,跑过去质问,士兵们也很委屈:“这些屋门本来就是开着的,我们不过是进去看看。”
华连诚四处一望,确实如此,村子里很多屋子的门都是敞着的,而且门锁损坏,看来是被强行砸开的,进屋一看,里面翻箱倒柜,一片狼籍,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他心下暗自嘀咕:“莫非是土匪作孽?还是鬼子已经到了这里?”想到这里,脊背也有些发凉,眼下战局一片混乱,敌情不明,十连摸黑行军,又没人带路,可别陷入敌人包围之中了。
钱才官走到华连诚面前,压低嗓音说:“连长,瞧这情形,估计日本人到过这。我看,大伙儿不如分散突围,这样弟兄们活命的机会没准还多些。”
华连诚断然否决:“不行!形势越是危急,大家越要抱成团,遇到鬼子,还能拼一下。我们是正规军,不是游击队。队伍一分散,没了建制,哪里还有战斗力?”
面对战局的大溃败,华连诚内心也萌生过动摇的念头,他不断引用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一句着名的话来激励自己:要在茫茫的黑暗中,发出生命的微光,带领着队伍走向胜利!
找不到粮食,一些士兵饿得“嗷嗷”直叫,举着桌椅脚做成的火把,开始在村子四周转悠。华连诚见状又来了气,叫他们熄灭火把,重申了夜间灯火管制的命令。
这时,村子一角有人喊:“连长,找到村里人了!”
华连诚一喜,心想:“找到人就好办了!”立即兴冲冲地带着几个弟兄赶去。
找到的是一个中年人,留着八字须,戴顶瓜皮小帽,穿着短皮袄,蹲在地上,旁边站着几个持枪的士兵。华连诚过来时,士兵介绍说:“这是我们连长。”那个村民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一声不吭。
华连诚说:“都把枪收起来,别吓着了人家。”一个士兵说:“不看着他,他就要跑!”华连诚心中起疑,挥手让士兵们退开,和颜悦色地对那个村民说:“老乡,不要怕,我们是国民革命军。”抽出一支“白金龙”香烟递了过去。
那个村民抬了抬眼皮,没有接烟,说:“我晓得你们是。”
华连诚只得把手收了回来,说:“我是某师十连的连长华连诚。请问先生贵姓?此地为何处?”
那个村民犹豫了一下,说:“免贵,我姓朱,是这的保长。这里是三里坊村。”
华连诚说:“原来是朱保长,幸会。村子里的老百姓都到哪里去了?”
朱保长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片怒色,正想站起来,想了想又蹲下身,忿忿地说:“到哪里去了?这得问问你们这些当兵的!”
华连诚吃了一惊,忙问原由,这才知道,这几天许多不守纪律的部队沿途经过三里坊村,要吃要喝,还不给钱,村民们要钱,军人们就说:“老子抗日连命都搭上了,吃你点东西算什么?”更有甚者,这天傍晚,有支部队一到村口,就放枪吓走老百队,乘机进村宰鸡杀猪,砸门撬锁,搜刮财物,行同土匪一般。朱保长没什么军事常识,也不知道这些部队是哪一路的,说反正中央军和各省部队都有。夜深了,村民们想回家又不敢回,就让他先回来看一看,谁知他一到村口就被十连的士兵逮住,差点被当成奸细毙掉,说来还心有余悸。
华连诚听了真是百感交集,许多部队在淞沪一役中都打得十分勇猛,想不到一道撤退命令下达之后,他们的士气便土崩瓦解,数日之间就变成了军纪荡然无存的乌合之众。这些祸害老百姓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抗日军人的耻辱,当下向朱保长诚恳致歉。
朱保长倒也明白事理,摇了摇手,说:“那是别个部队,跟你们不相干。”
华连诚问:“能不能给弟兄们弄点吃的,一天了,我们连口热饭也没吃上。”
朱保长连连摇头:“老总,不是我说,你也看到了,村里哪还有粮食给你们,我们自己都没得吃。”
华连诚又问:“从这到安亭怎么走?你能帮我们找个带路的吗?”
朱保长想了一想,站了起来:“过了黄塘渡口,一直往北,就到安亭了。从这里到黄塘渡口有十几里路,都是弯弯绕的小路,我带你们去吧!”
华连诚连声称谢,朱保长叹了一声,说:“其实我们老百姓哪个心里不盼着你们打胜仗啊?我去跟老婆说一声。”说完往村外走去。
华连诚下令连队集合。一会儿朱保长回来了,但其他村民仍未露面,他扛着半袋粮食,交给华连诚:“我们只有这些米了,明早你们拿它煮点稀饭喝吧。”当下由朱保长带路出发,连夜赶往黄塘渡口。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部队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半夜,有时还要涉水,又困又饿。季初五恍惚中误将池塘的白色水面当成路面,落入水中,众人忙将他救起。他全身衣服已湿透,冻得牙齿“格格”作响,高克平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换上。在连长的率领下,十连官兵们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团结和信念。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华连诚命令部队在路两侧分散隐蔽,以防日军骑兵突袭。晨光中,只见两乘马沿着小路泼刺刺而来,高克平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咱们自己的弟兄。”
两乘马跑到近前,几个士兵拦路跳了出来,头一匹马一声嘶叫,人立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楚,马上的乘者是个穿军装的男子,却没戴军帽,他左手握着自己坐骑的缰绳,右手却牵着后面一匹马的缰绳。更奇怪的是后一匹马上坐着的居然是个穿士兵服装的年轻女子,两人神色惊慌,那女子更是脸色苍白。
华连诚感觉蹊跷,喝令两人下马,那男子面皮白皙,从他佩带的领章看是个炮兵中尉,但胸章和臂章都已被除去,不知是哪个部队的,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部分的?”
那炮兵中尉低着头回答:“兄弟陆子峰,是第18军第14师直属炮兵营的。”
华连诚问:“你们的大部队在什么地方?”中原大战后,中央军按德式编制建立起教导师,后该师一分为三,第14师起源于教导第3师,属陈诚土木系,第87师起源于教导第1师,两个师有些渊源,故引起了华连诚的关心。
陆子峰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担心敌机空袭,我们营的骡马都留在后边,火炮分拆了由人扛着运到前线。这几天从前面撤下来的部队稀里哗拉的一冲都乱成一锅粥了,我是负责看马的,到哪里找大部队去?先顾命吧。”
华连诚心想:“原来是个逃兵。”问那个年轻女子:“你是他什么人?怎么跟他在一起?”
那女子凤眼娥眉,颇有几分姿色,纤纤秀足穿着绣花鞋,外面却套了双草鞋,显得***不类,一看就知道是初出远门的富家女。她听这么一问,脸上一红,突然流出两行泪水:“长官,我哪里是他的什么人。我是嘉定人,父母都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房子也被烧了,这个老总,”说着看了陆子峰一眼,“说他是南京人,能把我安全带到南京,只不过硬要我答应嫁了给他……”说到这忍不住掩面抽泣。
华连诚怒不可遏,喝道:“把这个乘人之危的败类绑起来!”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陆子峰掀翻在地。陆子峰以为要就地正法,大呼:“饶命!”
那个女子也慌了,走到华连诚面前,双膝一曲就跪了下来。
华连诚伸手扶起了她:“我们自然会为你讨个公道,不要行这大礼。”
不料那个女子却说:“我恳求长官放了他,我愿跟他一起走。”
华连诚奇道:“你刚才还说是他硬逼你,怎么反倒替他求起情来?”
那女子哭着说:“我现在父母双亡,在这里无亲无友,没个依靠,这兵荒马乱的,叫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活啊?除了跟他,还能跟谁?一切都是我命苦罢了。”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均感恻然。
华连诚心想:“兵祸连结,最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高克平说:“我们步兵在前面受够了鬼子炮兵的气,就指望着你们炮兵弟兄撑腰了。你们东一炮西一炮的零敲碎打,干吗不来个痛快的?你们是打炮呢还是挠痒痒,我们放个屁也比你们的动静大!”
陆子峰满脸晦气,连连摇头:“劣势装备,根本没法打!在南塘口和北塘口,我们营当时集中八门山炮支援前面的步兵,才打了几分钟,就被日本人发现,他们的炮弹落雨一样砸到我们头上……我们的炮射程近,够不着日本人的炮,他们却能打得着我们……师长也说,我们就只这点家当,拼光了就没了……”停了一下,又说,“原先我们师开拔去上海时,大家以为我们人多,七八个人打鬼子一个人,总归是人多的赢,人人都鼓足了气,想长个脸,可这一打下来,才晓得日本人厉害呀,这仗真没法打……”
一说起丧气话,陆子峰倒是滔滔不绝。高克平气歪了脸,恨不得给他几个嘴巴。
华连诚不想再听,挥了挥手,陆子峰如遇大赦,唠叨了几句“多谢高抬贵手”,一双男女快马加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