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9808字
这天一个严重的问题是,一支日军突袭占据溜冰厂高地,以居高临下的火力封锁了光华门交通,守城门部队不能与城外部队协调,将城门和昨天被敌炮火炸开的两个缺口全部堵死,联系城内外的电话线路也中断了,这样一来连伤员都无法送出去。
日军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受挫而减缓,又一次发起了进攻。眼看大批日军举旗涌入,余年根高喊:“过去我们川军打内战,被别人骂做川耗子,是极其耻辱的,现在是证明四川军人血性的时候了!”率领作为营预备队的全排反冲锋,但不到一刻钟,整整一排官兵便在铺天盖地的炮火中全部化为齑粉!
第261旅已经伤亡大半,防守越来越吃力。进攻的日军高举太阳旗匍匐前进,以免被己方炮兵和航空火力误伤,而这样肆无忌惮地举旗,明显是轻视中国炮兵缺乏精确性和基本的步炮协同能力。通过昨天和师部的无线电联络,陈颐鼎知道中山门外路北有一支我军的炮兵部队,拥有75毫米卜福斯山炮十二门,便准备派人过去和他们联系,请求炮火支援。但此时双方阵地已经被高地上的日军火力隔开,要找到炮兵阵地首先必须穿过日军的重重火网。
连续派出的三个传令兵,都倒在了路上,其他人都不敢再冒险。
陈颐鼎急了,当场向全旅官兵宣布:“谁要是敢去,赏国币二百元,士兵提升班长,班长提升排长!”
一阵沉默后,季初五站了出来,他不能看着华连诚还有这么多伤兵弟兄无医无药,慢慢流血死去。
季初五把身上的子弹袋、手榴弹袋、干粮袋全摘下来,不带任何武器,口袋里揣着陈旅长用电报纸写的求援信,爬出了战壕,无数双满含希望的眼光在为他送行。他像狸猫一般轻灵、猎犬一般机警,忽而跃身快跑,忽而卧倒匍匐,借助弹坑和炸毁的工事、废墟为掩护,向路北的炮兵阵地摸去。他头脑内一片空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死亡的恐惧此时已经完全被一种拯救战友的自我牺牲精神所压倒。
季初五赶到炮兵阵地时长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裤子被子弹打穿两个洞,还好只是擦破点皮,见这些炮兵们正在拖拉大炮,心想:“幸亏来得及时,要不然他们就走了!”找到炮兵指挥官——一个佩带两杠两星蓝领章的中校军官——把那封求援信交给了他。
那个炮兵中校看了信之后,把信一折,又交还给季初五:“抱歉,兄弟无能为力。”
季初五一楞,似乎没有听明白,问:“咋了?不开炮了?”
炮兵中校脸色冷冷的:“我们一开炮,日本人的压制炮火就来了,我们的炮干不过他们的炮。上峰有令,让我们后撤!”
季初五急了:“俺们还等着你们的炮火支援呢!鬼子马上又要进攻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南京城不能就这么丢给鬼子啊……”
炮兵中校不耐烦跟他多说,只是无情地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炮兵们继续将山炮拉往后方。
第261旅阵地上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季初五情急之下,跪在了炮兵中校跟前,泪涕横流:“看在祖宗的份上,你们开炮支援一下,哪怕打几个炮也行啊,不能眼睁睁看着鬼子的炮打俺们啊……”
炮兵中校恶狠狠地说:“真罗嗦!”一招手,他手下几个士兵跑过来,架起季初五,将他一把扔到路边。
季初五倒在沙砾路边,鼻口都是泥土,望着一门门山炮的车轱辘从面前经过,他怒极大骂。几个炮兵跑过来又扇了他几个耳光,他还是不肯住口,疯了似的又叫又跳……
12日中午,中山门正面阵地的日军忽然没有了动静,只听到雨花台、中华门一带枪炮声依旧激烈,紫金山大火烧红了半山,枪声却逐渐稀疏下来。陈颐鼎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天他们旅的对外联络早就中断了,他派人去找邻近的教导总队第3旅的旅长马威龙打听一下情况,得到了消息是:“广东部队叶肇的第83军已整队出了太平门,向东北方向去了,马威龙旅也正在向左侧移动。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拒不答复。中山门到光华门一段城墙上已经没有一个守兵。”
第261旅几个主官面面相觑,坠入五里雾中。陈颐鼎赶紧让副旅长孙天放带人到左翼铁路附近去侦察一下。孙天放去了许久才回来,他满面惊惶地说:“南京失守了!”
这声音似晴天霹雳把一众军官从头打到脚,人人呆若木鸡,陈颐鼎连说:“完了,全完了!”部队现在是进退不得,右侧有溜冰厂高地的敌人封锁着向光华门的去路,正面和敌人对峙着,背后是护城河,唯一的退路,就是向左侧下关方向撒退。可是没有撤退命令,这么做就是擅自放弃阵地,要受军法惩处,怎么办?别的部队都在撤退,难道这支孤军要留下来等死?陈颐鼎召集主要军官开会,虽然人人都有撤退念头,讨论了半天却谁也不肯首先说出“撤退”这个词,最后采取联名在撤退决议上签字的方式,表示共同对此负责。
华连诚躺在担架上,无神的眼睛望着紫金山——望着这座承载过南京希望、见证过南京历史的山峰。山上此时已是黑烟冲天。得知紫金山和雨花台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制高点丢失后,他就知道南京保卫战彻底完了!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挡倭寇杀入中国的首都!
华连诚从阵地上撤下来时,又遭到乌龙山方向的己方炮火误击,一个抬担架的士兵被炸死,他腹部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连肠子也露出了,紧急包扎后才勉强止住了血。此时,他内心的痛楚更甚于流血的伤口。
南京啊,南京!她既有江南古城的风韵,又有帝王之都的气势,紫金山的秀丽,秦淮河的妩媚,常使他联想起老家河山县的山山水水。南京是培养他的摇篮,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有深厚的感情。自从被定为首都以来,经过“黄金十年”的建设,南京已颇有现代都市的风范:气派的中山大道建成了,一批批风格各异的私家官邸、使馆洋楼建立起来了,中央大学也开始了雄心勃勃的扩建计划,小火车作为公共交通工具每日在市区隆隆驶过,秦淮河畔张贴着“实行新生活,禁止烟赌娼”的标语,市中心新街口广场上那枚巨大的炸弹模型则在提示着人们勿忘国耻。南京城真正热闹的是夫子庙的茶社,那时南京有超过三百家茶社,“早上皮包水,晚上水”描述了这个六朝古都的市民早上去茶馆喝茶、晚上去浴室洗澡的悠闲生活。周末他常骑着一辆英国产的兰宁牌自行车,到成贤街上的中央图书馆借阅国外军事书刊并做笔记,心中充满着革命军人疆场建功的夙愿。他还忙里偷闲,参加过市民组织的“公余联欢社”,学下围棋。
可是,南京居然就这样丢给了日本人?唐司令信誓旦旦与城共存亡的南京保卫战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决不能接受!
由于伤员们无法后送,都集中在吴王坟附近临时设置的裹伤所里,撤退的部队无法带走这些伤病员。第87师的唐参谋拿着那张撤退决议来到裹伤所,找到担架上的华连诚,要他签字同意撤退。华连诚看了一眼签字名单,不伸手去接笔,表情木然。
唐参谋有些尴尬,正要说明部队的苦衷,华连诚摇头制止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请你转告陈旅长两点:第一,我腿虽然断了,但不会拖全旅的后腿!第二,这字我不签!”
唐参谋心中内疚,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在伤兵们的呻吟和叫骂声中低头离开了裹伤所。
这天中午,日军第6师团占领了雨花台,集中炮火猛轰中华门城垣,在城墙上炸开缺口,守卫中华门的第88师抵敌不住,退入城内,中华门附近居民也向城内奔逃,难民、溃军拥挤道路,市内秩序大乱,守军军心开始瓦解。下午5时,唐生智下达了撤退和突围命令,此时许多将领已经舍弃部队先行离去,导致局面更加混乱。悲惨的南京保卫战只进行了五天,就此落下了帷幕,接下来的是更加悲惨命运在等待着滞留在城内的数十万军民。
华连诚万念俱灭,将那张四兄弟合影照片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再放回胸前的口袋,手里握着那支压满了十发子弹的自来得手枪,将一枚手榴弹紧紧绑在腰间,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旁边的伤兵问他该怎么办,这里数他军衔最高,他似乎没听见,到了这个地步,他没精力去想别的什么了。
这时,两个人影闪进裹伤所,是季初五和高克平,他俩一找到华连诚,不由分说,夺下他的手枪,抬起担架就往外走。华连诚大喊:“谁叫你们抬我?快放下!”挣扎着想爬起来,高克平将他按倒在担架上:“营长,我们不能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华连诚这么一使劲,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两眼一阵发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季初五和高克平是自个儿决定离队去裹伤所带华连诚走的。季初五对华连诚的忠心自不必说,高克平对华连诚也是非常敬佩,感叹自己以前没遇到这样好的长官,从上海一直跟随华连诚到南京,眼下南京要被放弃了,但他宁可放弃首都也不愿意放弃重伤的华营长。
他们抬着华连诚往下关撤退时,整个第261旅队形已被冲散。在行进中不断听到爆破政府各部门建筑物的声音。通往挹江门的路上,挤满了撤退的军人和警察,一路上马嘶人嚷,乱腾到了极点,到处都是丢弃的武器装备和车辆,这当儿没有谁还有心思去组织部队。不少士兵和警察脱下了身上的制服,窜进路边的店铺民宅搜罗便衣穿在身上,和老百姓的争执打闹之声不绝于耳。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其中勉强能行者,也拄着棍子向下关前进,边走边骂:“你们都逃了,把我们伤员丢到这里让敌人杀害,真令人伤心!,早知如此,谁肯打仗?”
在涌动的人群中,一个穿红衣衫的年轻女子引起了高克平的注意,她站在路边,满脸焦虑,用乞求的口吻不停地问匆匆而过的军人:“总爷,你们谁是第87师的?谁认识符长生排长?”士兵们自顾不暇,没几个人搭理她。看她神色憔悴,嗓音沙哑,显然已经站了很长时间。
高克平快步上前,对那女子说:“我是87师的,我认识符排长。”那女子眼睛一亮,一把抓住高克平的双手,急切地问:“谢天谢地,他人呢?”高克平见状,早已明白几分,当下如实相告:“符排长四个月前就在上海殉国了。”
那女子一听,脸色顿时苍白,望着高克平嘶哑着嗓子说:“你骗人,他说过上海打完仗就会回来接我的!你骗人!”手抓得更紧了,指甲抠得高克平的手隐隐生疼。
高克平从怀里掏出那个绣花荷包——这是突袭汇山码头撤退时符长生交给他的遗物,让他转交给在南京的相好许二姐,说叫她不必等他,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高克平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她,此时只有感叹命运的残酷巧合,说:“你是许二姐吧?我和符排长是生死之交,他临死前把这个给了我,叫我有机会交到你手里。”把符长生的话转告她。
那女子许二姐接过这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紧紧搂在怀里,一下子瘫坐在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天杀的,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等了你整整三年!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啊!”
高克平见天寒地冻许二姐衣衫却很单薄,身边只有一个小小包袱,孤苦伶仃,心中恻然,他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掏了个遍,一边的季初五也帮着翻口袋,但两人只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高克平叹了口气,把钱全塞进许二姐的手里,说:“嫂子,南京眼看就要完了,外面危险得很,走不了的话,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吧!”
许二姐接了钱却不走,只是望着高克平和季初五。
高克平搔了搔头,说:“我们就这点钱……”
许二姐说:“我不是要钱。”
高克平问:“那你要什么?”
许二姐咬牙说:“要命!”
高克平一惊:“要谁的命?符排长的命没了,要谁的命他也回不来……”
许二姐一字一字地说:“要鬼子的命,要他们偿命!”
季初五说:“嫂子,南京城十几万军队都垮了,你一个弱女子又咋跟鬼子索命?快走吧!”
许二姐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俩手里的枪。
高克平想了一下,掏出一颗缴获的九七式手雷给许二姐。九七式手雷是刚装备日军的新型破片式手雷,相对中国军队的木柄手榴弹,这种手雷体积小,杀伤范围广,俗称为四十八瓣甜瓜手雷。他告诉许二姐如何使用这种手雷,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一个孤身女子有个武器也好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