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宜农“哼”了一声：“长头发短见识！你可别小看连信，也别小看共产党。连信从小就骨气，他能跟着老师同学从上海一路走到武汉，不跟着我们舒舒服服从租界坐船去香港，这一点有几人能做得到？共产党能突破老蒋几十万大军的围剿，从江西走过万水千山到陕北，还立下了足扎下了根，中国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又有哪个能做得到？”

华宜农开设的庆丰纱厂设备齐全，有发电机七百千瓦，纱绽九千五百枚，线绽一千二百枚、布机五十台，虽然一路迁徙损失甚大，比之当年上海纱厂的规模已大为缩小，却是当时重庆数得上的大纱厂之一，而重庆则集中了大后方一半以上的纱锭。纱厂复工后，华宜农十分繁忙，他已经从四联总处拿到了大笔贴款，又拿到了国民政府的大笔订单，以川丝为原料，昼夜开工，每锭每日可出纱十磅，生意开始蒸蒸日上。

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对内迁工厂和大后方新建企业，采取了一些扶持和奖励政策，如规划安排工厂的布局，帮助征地建厂，给一定的低息贷款、投资和奖励，减轻税收等，加之华宜农十分擅长交际，特别注意与有关政府部门官员拉交情，如经济部工矿调整处和资源委员会的几个负责人都是他的座上宾，长子和次子的名声对他拿到政府的贷款、订单和低价煤电也是很有帮助的筹码。他也十分注意搞好劳资关系，在抗日救国的号召下，劳资合作，互相体让，因此工厂在大后方的生产进行得十分顺利。

然而，尽管重庆远离战场，但并不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空中。

1938年12月，日军统帅部已决议“攻击重庆街市，震撼敌政权。”此前，日军飞机已经开始了对重庆的小规模空袭，此后，日机开始了更大规模的轰炸，集中于政治、军事、经济等中枢机关及市街、学校、商店、居民住宅进行长时间无区别的狂轰滥炸。

1939年5月3日，正是星期一。吃过中饭，华连孝就挎上书包，拉着韩小慧出了门，说是中午不休息了，要去学校看书。华母见儿子学习这么用功，赶紧叫仆人追出去，给他们书包里每人塞了两个热鸡蛋。

华连孝走过几个街口，看见不到家里人影子了，便拉着小慧往后伺坡公园方向跑。后伺坡公园也称中央公园，是当时重庆唯一的一座公园，建在从大梁子到商业场的山坡上，公园树木繁茂，花香鸟鸣，有阅报室、网球场、儿童游戏场等设施，还有一个名叫“江天烟雨楼”的茶馆和一个名叫“涨秋山馆”的餐馆。

小慧见不是去学校的路，忙问：“连孝，你去哪里啊？”

华连孝做了个鬼脸，说：“去公园玩玩。”

小慧站住了：“下午还要上课呢！要来不及的。”

华连孝“嘻嘻”一笑：“上学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公园喝茶嗑瓜子。”掏出一枚银元，在手里一抛一抛，“你没去过公园吧？今天本少爷请客。”

小慧皱眉说：“撒谎可不好，伯母会知道的。”

华连孝“哼”了一声：“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小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华连孝不耐烦了：“你究竟去不去？”

小慧摇了摇头。

华连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拖着她走：“不去也得去！”

小慧拼命挣扎：“不去，就是不去！”但她力气哪有连孝大，被拖着走了好几步。

华连孝拉着小慧走了一段路，也有点累了，本来好好的心情变得十分烦躁，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就非得请你喝茶？你吃我家的，穿我家的，供你读书，让你占的便宜还少了？不听本少爷的，就别呆在我家，给我滚！”说着把手一甩。

他拉上小慧去公园，是想让小慧帮他圆谎，否则就小慧一个人去学校，家里人一问就露馅了。

小慧听他这么说，眼圈顿时红了，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肩头一耸一耸，显然是哭了。

华连孝看着小慧远去，起初不以为意，兀自气恼，但看了一会儿，发现小慧并不是走回家的路，而是走向江边朝天门码头的路，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丫头性子还挺倔，想拿不回家来吓唬我，我倒要看你倔到几时。”又隔了一会儿，见小慧一直往前走，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转过街头就不见了。过了半晌，还是没见小慧身影回来，这时华连孝惊慌起来：“她真要一个儿走？她这么个小女孩，又没钱，能到哪里去？”赶紧追去，追过了三条街，才找到小慧，赶紧拉住她的胳膊问：“你去哪？”

小慧不言不语，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还是往码头方向走。她听说，顺着长江一直往下，就能到南京，到她父母去世的地方。

华连孝急了，死死拽住小慧：“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小慧挣扎了几下，挣不开，哭了起来。

华连孝见小慧脸上泪珠盈然，楚楚可怜，心肠也软了，软语说：“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见小慧还是不理睬他，便抓着她的手打自己的嘴巴：“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小慧脸上一红，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华连孝说：“还不解气吗？”抡起自己的手掌，又给了一个嘴巴，“啪”的一声，声音还挺响的。见小慧还是不说话，又抡起手掌作势要拍，小慧赶紧拉住他：“别，别这样。”见他脸上有道红印，这一巴掌给得还真不轻，轻声说：“都是我不好。”又说：“连孝，伯父伯母从来都是最疼你的，你要听他们的话，可不能在他们面前说谎。”

华连孝见小慧说话了，很是高兴，见她脸上泪珠晶莹，犹如梨花带雨，心想：“小慧可真美啊，以前怎么不觉得。”心念一动，说：“我决定下午去上课了！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从这里到学校比我们平常走的路要远，我们还是从后伺坡公园走吧，我知道那有条近路可以到学校去的。”

小慧问：“真的吗？”

华连孝说：“当然。”拉着小慧就往公园走，心想：“小傻瓜，等到了公园，就由不得你啦。”

两人来到后伺坡公园门口，公园里游人甚多，人群熙熙攘攘。华连孝说：“穿过公园就快到了。”带着小慧来到公园的高处，眺望长江，但见江水湍急，波涛滚滚，江对岸山高坡陡，林木葱郁，青苍中露出点点白墙和红色屋顶，景色果然优美。

小慧见华连孝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顿知上当：“你又骗人！”扭头就走。

华连孝见状又生一计，按着肚子趴在凉亭的围栏上，“喔唷唷”直叫：“我肚子怎么啦，疼死了。”

小慧却不再上当，站在远处说：“连孝，你再不去学校，我就告诉老师和伯母去！”

华连孝见诡计不能得逞，正想着怎么哄骗她一番，好让她跟自己一起逃学，忽然，只听三长两短的空袭警报突然拉响，声音凄厉，公园里顿时大哗，大人喊小孩叫，乱成一片。

小慧见华连孝还在发呆，跑过来拉着他就往大门口跑：“日本鬼子的飞机来啦！”

本来发放防空警报有一定的时间提前量的，但这次警报刚一响起，日本轰炸机群就飞临重庆上空，四十五架飞机分几个波次对重庆市中心轮番轰炸，从两江汇合处的朝天门到后伺坡公园两侧，爆破弹和燃烧弹如雨而下，市区最繁华的街道顿时化为一片火海。

当炸弹伴着一声声尖啸声落下时，树木崩裂，血肉横飞，地动山摇，震耳欲聋。这和去年在武汉看飞机空战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景。华连孝吓得乱跑乱喊，到处是烟尘和火焰，也分不清哪是大门哪是小路。

小慧拼命拉住连孝大声喊：“别乱跑，快卧倒！卧倒！”

华连孝昏头昏脑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小慧大声说：“跟我学。”说完双手交叉手心向下垫于胸前，趴到地上，脸部尽量夹于两臂之间，跟着闭眼、闭口。

华连孝依样画葫芦，也趴到地上，和小慧肩并肩在一起，恐惧地闭上了眼睛，瑟瑟发抖，一切听天由命。

良久，日本飞机飞走了。对于华连孝来说，这一刻似乎是世界末日，比十年还长。

当他睁开紧闭多时的眼睛，一时还不太适应明亮的阳光，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周围的惨状：只见公园内陈尸遍地，还在冒烟的树枝上挂着人们的肢体和衣服碎片，地上到处是断脚断手断头，有血肉模糊的大腿横在路上，有乱成一堆的肠子还在蠕动，有带着凌乱长发的半边脸狰狞地瞪着眼……空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热气，宛如人间地狱。

小慧也睁开了眼，看到地狱般的景象，也是满脸的恐惧。

这血淋淋的惨象，此后连续几天出现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噩梦中。

两人试着动了动身子，万幸的是，都没受伤。

华连孝感到腰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趴着，摸过来一看，竟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断臂，手里还握着一个精致小包，抓包的手指还在微微抖动！

两人吓得齐声尖叫，华连孝赶紧把这断臂扔掉，拉着小慧就往家跑。

一路上只见大火冲天，浓烟蔽日。当时，大多数重庆百姓都是住用木棍和篾竹搭起的“抗战房”，一点就着。寻觅亲人的呼唤声四处响起，一些失去亲人的女人正半疯狂状态地号哭着……

一些穿灰制服的防护团员正往死人身上撒石灰，防止尸体发臭，然后往路边一扔，死尸堆起几座小山，惨不忍睹。

华连孝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会那个卧……卧倒？”

小慧说：“是小五叔叔教我的。”

华连孝说：“今天要不是你，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小慧没有说话，过了会才咬牙说：“日本鬼子坏事做绝，真不知道还要逞凶霸道到什么时候？”

两人回到家，家里顿时一片欢腾，华母更是连念“阿弥佗佛”。警报一响，家里人就非常惦念连孝的安危，以前虽有轰炸，但如此猛烈却还是头一遭，一看到连孝和小慧安全返家，简直是喜从天降。

华家里的人倒是没什么事，华宜农和重庆防空司令刘峙、副司令胡伯翰及负责空袭善后救济的社会部长谷正纲等人，混得都比较熟，早就在家附近开挖了专门的防空洞，里面设施不错，备有小型发电机供照明之用，洞顶还加盖有厚厚的钢板，住在附近的人士到他家防空洞避空袭的不在少数，华宜农均热情接待。

晚上，华母准备好了香烛贡品，非常虔诚的跪拜观音菩萨，感谢菩萨保佑儿子逢凶化吉，随着年纪渐老，世态艰辛，她越来越把菩萨当成心灵的寄托，吃饭也开始戒荤。末了，又叫连孝和小慧分别向观音磕头，不料，小慧却摇头不干，轻声说：“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菩萨神仙。”

华母见她居然在菩萨面前说这等话，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不是菩萨保佑，你的小命还在吗？”

小慧见华母发了火，只好委委屈屈地向观音菩萨磕了几个头。

连孝后来问小慧：“你为什么不信菩萨？”

小慧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奶奶吃斋念佛一辈子，我妈妈也拜菩萨，她们平时做了那么多善事，可是，她们却死得那么惨！她们受难的时候，菩萨又在哪里呢？都说冤死的人会变厉鬼来讨命，可是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中国人，怎么就没看到报应呢？什么菩萨神仙，都是骗人的！”说到这里，流下泪来，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看到日本鬼子的飞机杀人那么凶，我真想变成一颗炮弹，飞上天去和他们同归于尽！这样，也可以早点和我的爸妈在阴世里见面了。”

连孝心中很难过，只觉得小慧年纪小小，却承受了太多的沉重和痛苦，相比之下，自己实在是幸运多了。

注1：公元1591年，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将关白之位让给外甥丰臣秀次，自称太阁，随后发动了大规模侵朝战争，在中朝两军打击下遭到失败。

注2：战前的日本教育体系比较繁杂，简而言之，可分为小学（小学）、高等小学（初中）、中学（高中）、高等学校（大学）、大学（硕士）、大学院（博士）等。括号内的是对应现在的学制，旧制中学的学制为四年。

注3：日本人常拿鲤鱼作为武士的象征，他们认为，鲤鱼受了刀伤，哪怕被剖腹，也能坚毅忍受，直到死去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