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平和季初五相顾愕然。季初五想起华连智当初曾误入雷区，也是没爆炸，还以为那是幸运，可现在看来，是地雷质量有问题！暂7旅一些军官倒卖军火物资，或是和兵工厂合谋以废充优从中捞取好处，早不是什么秘密，这批地雷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经手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地雷平时保养不当，生锈受潮了。暂7旅从没打过仗，谁也不愿花费心思去保养武器装备，以至战争一旦来临，便上演了如此离奇的一幕。

一个日军曹长觉得脚下踩到的东西有些异常，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颗压发式地雷！他大吃一惊，不敢再动，举手示意同伴们停止前进。

日军迅速散开，一个有经验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沿着地雷轮廓把周围的土清除，用刺刀插进保险销孔里，拧掉了引信，挖出了这颗失效的地雷。

阎金旺大喊：“高营长，开枪啊！快打啊！”一边喊，一边往前跑。

日军首先开了枪，阎金旺一头栽倒在地，身子还在抽搐，一个日本兵冲上去拿刺刀狠狠地捅了他几下。

高克平虎目含泪，大喊：“打！给我打！”抢过机枪就是一个长点射，据点里的士兵们也跟着开了火，几个日军倒下了，剩下的日军见前面的中国军队有准备，迅速撤退。

紧接着，整个主阵地的步枪、机枪都跟着响了起来，有的士兵根本没看到敌人的影子，也端着枪乱放一气，噼里啪啦仿佛是过年点鞭炮，煞是热闹。日军尖兵很快就消失在远处地平线，但枪声还响得欢。高克平、龚汝棠、季初五等军官纷纷喊：“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一个士兵没听到命令，搂着机枪只顾低头扣扳机，子弹全打到天上去，高克平一脚把他踹翻在战壕里：“你这不糟蹋子弹吗？”

枪声终于停了。这时，有人喊了起来：“鬼子退啦，鬼子退啦！”

确实，远处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散落着十几具尸体，静悄悄的。

顿时阵地上欢声四起：“鬼子逃跑了！”“我们胜利了！”“小日本不经打啊！”

不料，正当人们的欢呼雀跃时，一串串炮弹便呼啸着砸到了阵地上，爆炸声像连串的滚地响雷一般，炸起的尘土硝烟遮天蔽日，一时之间，壕沟坍塌，工事崩裂，碎石、砖木、血肉四处横飞。许多士兵都是头一回上战场，哪见过这等天崩地裂场面？士气和纪律在震天的炮火中霎时化为乌有，大批官兵丢枪弃阵，没命地往回跑。

三营还比较沉稳，毕竟老兵较多，许多人都会通过炮弹的呼啸声判断落点寻找隐蔽所。龚汝棠的五营新兵较多，蜂拥的逃跑者已经不怕自家军官的子弹了，因为鬼子的炮弹更可怕。陈益三的二营逃兵最多，虽然二营处于二线阵地，落弹较少，但被一线阵地的溃兵一冲，那些平时只顾吃喝嫖赌的痞子兵跑得比谁都快。

眼见溃兵如潮，华连智心急如焚，他也是初次经历这种场面，但责任感还是战胜了恐惧，他鼓足勇气，带着十多个卫兵守在县城外的路口，挥舞着手枪对着溃兵们大喊：“旅长就在前面，你们往哪里跑？”抓住班长、排长，命令他们就地集合部队重新投入战斗，喊：“被督战队打死，不如和鬼子死拼一把，死了也能当个烈士！”

曾兆熊带着手枪连赶来督战，架起一排机枪和冲锋枪，在前面画了一条白线：“过线者死！”一些溃兵越过白线，立刻就被打成马蜂窝。

日军的炮击不一会儿就停止了，溃兵浪潮终于停息了。一些十四五岁的娃娃兵也被督战队用枪逼着调头回阵地，边哭边走。

阵地总算稳住了。

整个阵地像被一把巨犁犁过一样，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高克平、龚汝棠、季初五等人督促士兵做好准备：鬼子的进攻就要开始了！

三营的电话响了，是旅部打来的，华连智询问炮击的伤亡情况，语气中还有一丝颤抖。

高克平参加过多次大兵团会战，这种规模的炮击在他看来不算希罕，弟兄们的表现是差了点，但俗话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以暂7旅的兵员素质，初次上阵出现慌乱在所难免，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告诉华连智，从炮火的规模判断，所面对的敌人为联队级别，只要全旅组织得当，挡个两天没问题。

华连智安下心来，他想，两天时间足够等到新9师上来了。他接下来给五营打电话，语气便镇定多了。

令高克平纳闷的是，炮击后日军没有立刻发动地面攻势，天上倒传来了一阵“嗡嗡”声——难道鬼子用大炮犁了一遍阵地不过瘾，又准备用飞机再炸一遍？这可不符合鬼子一贯节约火力的做法。

他传令：“防空隐蔽！”举起望远镜看着天边。

只见六架日本飞机排成竖一字形，慢悠悠的飞来，和以往见到的不一样，这几架飞机看上去更大一些，漆着草绿迷彩色，有点像大号的蝗虫（注1）。飞机大模大样地飞越了阵地上空，居然没投弹，接着往前飞，很快，一个个小黑点从飞机上鱼贯落下。

他一惊：是炸弹？如果是炸弹，这落点也太偏了点……他的判断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只见小黑点迅速变成一朵朵白色或是彩色的伞花绽放开来，徐徐下落。

“是敌人的伞兵！”高克平猛然醒悟，大喊：“都楞着干什么？快打呀！”

华连智也十分惊讶，以前他还跟黄县长说不必按规定搞什么防伞兵阵地，没想到日军竟然真在这儿使用了伞兵！

大多数官兵都没见过飞机，更没见过伞兵这种新式的希奇玩意儿，虽然有隐蔽的命令，却都在探头探脑地望着天空，听到命令，才慌忙操起武器。

“鬼子进攻了！”这时又有喊声响起，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大批日军步兵的身影，比第一次的尖兵的人数要多得多，这些土黄色的身影以小队为单位，呈散兵线队形前进，他们不打枪，不呐喊，在沉寂中迅速逼近，大家眼光都被飞机吸引住了，一开始竟然没发现他们。

从日军伞兵的空投落点看，是想在大小碾子村阵地后方插上一刀，切断和县城之间的联系，和正面进攻的日军步兵来个前后夹击。但这天风比较大，伞降并不准确，许多伞兵落到中国军队阵地前沿，有的甚至落到阵地当中。令中国士兵惊讶的是，这些伞兵身上竟然没带长武器，一落地就四处找寻空投的金属长筒，但在密集的弹雨中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只得用伞刀及头盔挖掘单人掩体，用随身携带的手枪和手雷还击。

正在碾子村阵地后方整队集结的一百多溃散士兵，见敌人突然从天而降，惊恐之下又是一哄而散。

高克平立即打电话给旅部，要求作为预备队的四营抓住有利战机立刻出击，和碾子村阵地配合，反过来给鬼子伞兵来个前后夹击。

日军步兵在机关枪、掷弹筒和迫击炮的掩护下开始了猛攻，以解救他们的伞兵。大小碾子村阵地上，子弹和弹片如飞蝗般横飞，一营和三营的弟兄们也将子弹和手榴弹泼风般洒向敌人。

战前精心设计的防御工事和火力网发挥了强大的威力，日军前仆后继，不顾死活地猛冲猛打，只是徒劳地在阵前留下一片片尸体。

四营也从县城北门杀出，清剿碾子村一线以南的伞兵。日军伞兵不过七八十人，许多是一落地就被打死，剩下的零零散散，被中国军队火力分割，不能形成拳头力量，被逐一消灭。倒是有几个伞兵不顾一切地抢到了一挺空投的轻机枪和几支步枪，逃到一个小山包上，硬是用钢盔和饭盒挖出了一个掩体，以此为依托死守，射击十分准确，四营几次冲锋，都被打退，日语喊话叫其投降，也毫无应答。最后还是炮连的弟兄拉来一门迫击炮，用几颗炮弹把这几个死硬的敌人炸上了天。

除了十几个漏网外，其余伞兵均被肃清。

日军步兵留下了一百多具死尸，也停止了进攻。

敌人的第一次进攻就这么被打退了！碾子村阵地上一片欢呼，尽管弟兄们伤亡也很大，但经此一仗，他们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和信心。

伞兵在日军中也是个新事务，正在试验阶段，日军选择这里进行空降作战，主要是因为这一带是黄泛区，地势平坦，是理想的空降场地，而且认为对手很弱，有利于伞兵积累初步的实战经验。但这次作战却以惨败告终，首先是伞降不准确，二是低估了中国守军的意志和火力，以为一通炮击后就可以轻松地过来收拾残局，“只要双脚落地就胜利了”。他们这样乐观是有根据的，渡口的中国守军不就是一触即溃了吗？不料伞降后陷入包围，几乎遭到全歼。（注2）

打扫战场时那些空投下来的金属筒成了士兵们争相捡拾的宝贝，这是日军伞兵的武器储存箱，打开后只见里面装着崭新的轻机枪、步枪和冲锋枪等。

曾兆熊、华连智、高克平、龚汝棠等检视这些武器，发现都是些从未见过的新式玩意儿：轻机枪采用弹簧弹匣供弹，和捷克式机枪相似，而不是歪把子那种别扭的漏斗式供弹，枪口上安装了喇叭状的消焰器，整体上也更轻便；步枪也不是三八大盖，这种步枪的枪身更短，口径更大，而且还配有单脚架；冲锋枪既不是花机关，也不是汤姆逊枪，这种冲锋枪外形短小，体积轻，采用新奇的折叠式枪托。被打死的伞兵戴着的头盔也比以前见过的鬼子钢盔更漂亮，呈半球形，帽缘光整。（注3）

大家捧着枪支争相传看，个个兴奋不已。

降落伞也成了抢手货，有人拽了拽发现非常牢固，华连智出身纺织世家，倒是识货，说：“这布可是优质长绒棉，强质比很高哟，拿回去做衣服不错的。”

季初五高兴地说：“只要这么一件降落伞，全家人的内衣裤衩都不愁了。”

高克平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有老婆吗？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家？”

季初五认真地说：“老婆总会有的。到那时，俺少说也得跟她生一个班的娃，每个娃都穿着这东洋伞做的裤衩上街，排成一串，让别人都知道他爹当年打鬼子的威风！”

众人大笑起来。

日军素有不交武器给敌人的传统，哪怕是一支小分队在覆灭之际也要把武器全部毁掉，这次居然能缴获大批新式武器，难怪华连智连说：“难得！难得！”他端着相机，对着成堆的武器连连拍照，说是要拿到后方报纸去发表，让暂7旅名垂战史。

注1：此为日本百式运输机，是三菱公司1939年8月在九七式重轰炸机基础上研制的人员运输机，1940年9月正式服役，适合载运伞兵。

注2：日本陆军于1941年4月在滨松陆军飞行学校设立了空降训练队，由德国派出一百名空降兵作教官。经过短期突击训练后，空降部队开始在中国战场进行小规模的战术试验，以便为即将到来的太平洋战争做准备。从总体看，受限于各种条件，日军空降部队的战绩不佳，特别是早期运用时存在很多问题。

注3：这些缴获的步枪和机枪是九九式轻机枪和九九式步枪，是吸取中国战场经验后的改进型武器，采用77毫米口径枪弹以增加杀伤力，均于1939年定型投产，后大量用于太平洋战场和美军作战，但在中国战场很少见。冲锋枪为德制mp－40型，为改善单兵火力，日军伞兵部队少量装备过这种枪。头盔为八九式伞兵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