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重庆已经被潮湿的冷空气包围起来了，华连信又有家信来，这是他在山东写的，路上辗转了三个多月才到家，信封已有些破损。

华连孝捧着三哥的来信，大声朗读给父母听：

“双亲大人膝下：

“儿现在八路军山东根据地，身体好。今年8月，敌第32师团一部进犯我梁山地区，我部奉命出击，歼灭来犯之敌。此为儿首次参加战斗，吾素志已达，此去当与敌一争高下，试看倭奴凶焰到几时！

“据悉，代号‘枫’之敌第32师团，是于今年2月由日本东京地区兵员新编成的治安师团，尚无作战经验，即使如此，此股日军抵抗亦十分顽强，多次组织凶猛逆袭，致使装备劣势的我军伤亡很大。经历两日激战，终将来犯之敌大部歼灭。

“此次作战，毙敌第212联队第1大队长田敏江少佐以下三百多人，俘敌佐藤猛夫中尉以下二十四名，缴获步兵炮一门，野炮二门，机枪十五挺及大批步骑枪，给敌人以沉重打击。

“这是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胜利将永远属于中国人民！”

读完后，华连孝好奇地问：“这个梁山是不是当年林冲、武松、鲁智深这些梁山泊众好汉聚义的地方？”

华宜农拈须微笑：“在水泊梁山，一面打仗，一面看《水浒传》，倒蛮有意思呢。”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华宜农转头问华连智：“国民政府常说共产党的游击战是游而不击，你怎么看？”

华连智心想八路军装备低劣，却能重创日军一个大队，战斗力确实不可小觑。这是连信自己参加的战斗，三弟从小诚实守信，信中写的战果应该没多少水分。按日军惯例，对付国民党的一个师，一个联队就敢于进攻，一个大队就能防守。两天击毙日军三百多人，赢得干脆利落，放在国民党这边，战报上怎么也要把这个数字翻个几倍，而国民党正规部队抗战日益消极，今年以来又打过几个像样的漂亮仗呢？

但对父亲的问话，他倒不觉得尴尬，一来他对国民党的那套宣传素无好感，二来连信的胜利也是中国军队的胜利，他也感到高兴，说：“八路军这样仗太少了，来几场像台儿庄那样的大胜仗，也就没人说他们游而不击了。”

华宜农“呵呵”一笑，说：“你这是强人所难啊，八路军那点兵马能跟你们中央军比吗？上个月八路军办事处的战报说，号称名将之花的阿部规秀中将也被他们打死了，好像抗战到现在，日本的中将指挥官被打死还是头一遭。我看，要是八路军和中央军的武器调个位，中国也不会落到这等败局。”

华连智心想：“阿爸一高兴起来犯糊涂了。”说：“按鬼子的规矩，战死的军官自动晋升一级，那个阿部规秀，死的时候也就是个少将吧？被中央军打死的鬼子少将可不止一两个了。”

华宜农摇手说：“不是，我记得清楚，战报上说阿部死的时候就是中将了。”

华连智说：“眼下桂南会战已经打响，我想很快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华宜农点头说：“但愿如此。连智回来一趟也不容易，晚上咱们开个家宴，好好庆祝一下。”

席间，华宜农问：“连智，明年就毕业了，你打算留在后方呢，还是去前线？”

华连智挟了口菜，含含糊糊地说：“我现在是军人，去哪都要等上面分派，哪能自己说了算呢。”

华宜农放下筷子：“我是问你自己的想法。”

华连智说：“我当然是想上前线杀敌的了，只是您和阿妈身边……”

华宜农说：“军人就要上阵杀敌，你这个当哥哥的，可别让弟弟比了下去。我和你阿妈身边有连孝就行，你不必担心。”

华母嘴角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华连孝看看父亲，又看看二哥，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扒饭。

翌年5月，华连智从军校特别政训班毕业了，蒋介石在总参谋长何应钦上将陪同下参加了毕业典礼，并和学员们合影留念。华连智被授予少校军衔，颁授中正剑。不管华连智心里怎么别扭，他的课程考试却门门优秀，尤其是政治论述，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深得上层之意，典礼上代表学员做了发言。

华连智已经逐渐适应了国民党的这一套做派，这是现实的需要，家庭的需要，也是他自己的需要。发言结束后，何应钦特意和他握手，温言勉励：“好好干，日后飞黄腾达，要记住是从今天这一步开始的。”

按校方的安排，华连智将到第五战区汤恩伯所部第31集团军的政治部报到，他自己对这样的安排也感到满意。两年前徐州会战时他就在汤恩伯麾下效过力，给汤留下了好印象，而且听闻汤恩伯的部队此后曾多次沉重打击日军，是日军在华北“少数有所畏惧之坚强部队”，武汉会战中，就是第31集团军阻止了南下的日军越过大别山。

华连智回到家和双亲告别，已经吃过晚饭了，却没看到连孝，听母亲说他在学校上夜自习，他了解连孝，心想，不知道这个不懂事的小弟弟又到哪去疯玩了。他躺在卧室沙发上，把玩着中正剑。这剑是铜质的，剑身长一尺，剑鞘刻有精美的花纹，一面刻有“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纪念”，另一面刻有“校长蒋中正赠”、本人的姓名“华连智”及“成功成仁”等字样。

他又拿出那柄铭有“竹崎义志”字样的日本刀观看，这柄军刀是当年华连诚在上海缴获的，由他转交给父母，一直藏在家里，经过几次搬迁，这刀也没丢失，因为家人知道这把刀的珍贵意义。

暖暖的黄色灯光下，这柄军刀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光芒，冷酷、精密、刚硬，仿佛是个有生命的杀手，会随时跳出刀鞘来，其材质和做工也非中正剑可比，相比之下，中正剑简直和玩具差不多。

华连智正感叹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韩小慧露出一个脑袋来，轻声问：“连智哥哥，你有空吗？”

华连智问：“有事吗？进来说话吧。”

韩小慧进门后，背着手站在门旁，问：“听说你要去汤恩伯司令那里任职了？”

华连智说：“是啊。”

韩小慧说：“前不久小五叔叔捎信来说，他也在汤司令的部队里呢，你要是遇见了他，能不能把这个带给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袱来。

“小五叔叔？”华连智一怔，想了一下，才记起她说的是季初五，说：“这个就难办了，听说汤司令手下的部队有二三十万呢，到哪找你小五叔叔啊？他信里没说具体是哪部分的吗？”

小慧失望地说：“没有，是托来重庆养伤的人给捎的口信。那……连智哥哥，你歇着吧，不打扰你了。”说着转身离去。

华连智喊住她：“小慧，等等，你把东西给留下吧，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遇到呢。”

小慧高兴地说：“连智哥哥，谢谢你啦！”双手把小包袱郑重地交到华连智手里，又鞠了一躬。

华连智笑着说：“你喊季初五叔叔，却喊我哥哥，我年纪比他大，却反倒比他矮着一辈？”

小慧脸蛋羞得通红，一时嚅嚅说不出话来。

华连智问：“这包里装的是什么呀？”

小慧说：“就是布鞋，还有一封信。”

华连智掂了掂包袱：“哟，好多双鞋呢，费了不少时间吧。”

小慧说：“做好了好久了，一直没机会给送，这鞋不光是给小五叔叔的，还有高叔叔的。”

华连智问：“你说的那个高叔叔是……高克平？”

小慧喜道：“是啊，想不到你也认识他。听捎信的人说，现在小五叔叔和高叔叔在一个部队里呢。”

华连智点了点头，高克平和季初五，都是熟人，都是当年和他大哥一起战斗过的袍泽，跟那些勾心斗角的高级军官不同，他们虽然身居下层，却都是心地纯净的军人，有机会值得会一会。

他说：“小慧，你也长大了，我走了之后，你要照顾好家里，能帮忙的事多做一些。”

小慧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华连智来到位于安徽北部临泉县的鲁苏豫皖四省边区司令部，见到了汤恩伯。

汤恩伯亲自到大门口迎接华连智，大笑着说：“两年前我就说过，我这的大门始终向你这样的青年才骏敞开，相信总归有一天老弟会回来协助我的。这不，老弟果然没有失约啊。”握着他的手，连连摆动，显得十分热忱。

当晚，司令部设宴会为华连智接风洗尘，宴席十分丰盛，中西大餐荟萃。汤恩伯当场宣布提拔华连智军衔一级，为陆军中校，聘请他担任第31集团军政治部任副部长，主管文宣工作。他在酒席上还热情地给华连智挟菜，司令部高级军官均出席作陪，比之当年徐州会战期间，对华连智的接待规格明显高了一个档次。汤恩伯很明白，此时的华连智是在中央军校特别政训班镀过金的，和蒋介石夫妇都打过交道，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已非当年一个小小的战地服务团的青年团长可比。

此时，汤恩伯兼任鲁苏豫皖四省边区总司令与边区党政军分会主任，将战区的党政军大权集于一手，并将手伸向河南全省及四边地区，抓兵、征粮、要饷，和第一战区争权夺利。汤部经过大事扩军，很快拥有第31、19、28、45、15等五个集团军。此外，他还扩大掌握了第12军、暂15军、暂9军、第92军、第97军及骑兵第2军。除了以上这些正规军之外，他又以陈又新为总指挥，辖挺进部队约八十个纵队，每个纵队多者三千人，少者三、四百人。其他还有独立旅、补充团等等名目繁多的部队，分屯于河南各地，均为汤直接掌握。

就在华连智报到后不久，华北的八路军在正太、同蒲、平汉、津浦等主要交通线对日伪发动了大规模攻击，重点破坏了正太铁路。破袭战很快演变为一场全面战斗，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百团大战”。

八路军这种带有战略性的攻势令华连智十分兴奋。他得知，蒋介石已于9月4日向朱德、彭德怀发出了嘉奖电，第一战区司令官卫立煌也两次复电朱德，对八路军的作战“至深佩慰”，盛赞“贵部发动百团大战，不惟予敌寇以致命之打击，且予友军以精神上之鼓舞”，并采取积极行动，命令所属部队从南线向同蒲路南段之敌进攻，并猛攻晋城，配合八路军对日作战。汤恩伯所部防区与八路军、卫立煌部队的战场毗邻，华连智曾就此询问汤恩伯，是否可以出动部队配合友军行动以扩大战果，汤不置可否，一直按兵不动。

很快，华连智就清楚了汤恩伯的做法才是和中央相一致的。10月20日重庆来电，严令各部队不得宣传“百团大战”之事迹，战时新闻检查局也禁止各报刊继续登载“百团大战”这一名词及有关新闻。

这天，华连智被汤恩伯叫去谈话。

汤恩伯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说：“来，坐下喝茶。谈谈你现在的看法吧。”

华连智说：“还是司令英明，卑职鲁钝，请司令开导。”

汤恩伯端着茶杯，轻轻地敲着杯盖：“你还年轻，看问题还不够深刻。你我都是委员长的门生，应该时时体谅校长的用心。”唏唏嘘嘘地喝了几口茶，说：

“你看，蒋委员长只给了共产党第18集团军三个师的编制，可几乎是一夜之间，在华北突然冒出了八路的一百多个团，再加上山东、冀南等地的游击武装，其数量就更加惊人了。共产党的力量膨胀居然如此迅猛，日本人没想到，我们也没想到！

“想当年，中央以决不断人自新之路的博爱胸怀，接受了穷蹙末路的共产党的抗战输诚，不料，共产党却以联合抗日之名，行植党扩军之实，自行扩张，自委官吏，紊乱行政系统，破坏国家统一。所谓抗日，不过是一分应付，两分宣传，七分发展。一俟坐大，便伺机反噬中央！他们去年冬天打了朱怀冰的第97军，今年开春又打了石友三的第69军。事态的发展，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我早已电告校长，长此姑息养奸，只怕贻误抗战前途至切，必为将来建国之忧。共党奸谋，不可不妨！”

华连智说：“不管共党奸谋如何，发动百团大战，对抗日是有利的……”

汤恩伯把茶杯“乒”地一声放到桌子上：“共产党借‘百团大战’吹嘘抗日，蛊惑人心，重在政治宣传，其战果八成都是水分。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身为政工干部，对共产党的鬼谲伎俩一定要认识清楚！”

华连智垂首应道“是”，又说：“卑职近来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汤恩伯眉毛一扬：“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