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备扫荡，团部所在的陶村和墙崮山一带成为防御的重点，用高克平的话说：“敌人进了根据地，不死也得脱层皮！要是让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还叫我们的根据地吗？那不成了敌人的根据地！”华连信也认为，敌人一来我们就走，群众会有不好的反映，打一仗很有必要，只是要把握有利战机，不能吃亏。

在高克平的指挥下，独立团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利用山上天然的岩石、沟壑、洞穴构筑了四通八达的壕沟、暗堡和火力掩体，形成完整的工事体系，每个火力掩体既可独自构成一个火力支撑点，又可通过战壕与其他掩体互相沟通，互相支援，形成交叉火力网。暗堡和掩体前还挖有防弹壕，敌人从下面扔上来的手榴弹如果不到位，就会掉到防弹壕里，不会形成威胁——这一招还是从鬼子那学来的。战士们在战斗中不断地更换战位，游离射击，给敌人以很大杀伤。

由于地势和风向的缘故，日军没有释放毒气，无形中少了件厉害的武器。眼看地面进攻受阻，驻济南的第90飞行战队出动一个小队三架九九式轻轰炸机飞来助战，投下数枚烧夷弹和十几枚炸弹，并猛烈扫射，在墙崮山上划过一道道烈火镰刀。高克平组织几挺机枪对空射击，但这种临时拼凑的火力没有对敌机造成什么威胁，反而浪费子弹，只得消极躲避，部队的伤亡大增。

漫山大火中，成片山林被烧成一根根光秃秃的焦木。眼看八路军火力减弱，日伪军再次发起进攻，此次一举杀入山头阵地，展开了激烈近战。几名日军炮兵趁机将九二式步兵炮的炮身和炮轮扛上山，在前沿架设，抵近轰击八路军火力点。高克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摧毁这门威胁极大的火炮。一个排的八路军战士带上炸药包，从侧翼发起迅猛冲击，十多名日军也端着刺刀保卫火炮，双方展开残酷的肉搏战，八路军终于炸毁了这门步兵炮，但出击的全排战士无一生还。

见敌人火炮被摧毁，高克平亲自带队反冲锋，战士们用刺刀、大刀和手榴弹再次将敌人击退。

墙崮山战斗打响后，竹崎一再询问前方：“能确定山上就是独立团主力吗？”在他看来，这种阵地攻防作战不合乎八路军一贯避实就虚的游击战术，只有一些担负阻击或掩护任务的部队才会不惜代价与日军硬碰硬。前线指挥官回答：“没有搞错，这是可以肯定的！山上的八路不但狡诈异常，而且武器精良，训练有素，非比寻常八路。”直到近战时，他们才发现山上的八路人数并不多。

打到这会儿，日已西沉，日伪军连续三次进攻都遭失败，飞机坦克都上了阵，死伤二百多人，但山头依然控制在八路军手里，更糟糕的是，现在还搞不清楚独立团的主力在哪！

竹崎忠志下令暂停对墙崮山的进攻，只留一个中队的兵力围困监视，其余部队立刻四下展开，拉网搜捕独立团主力。

此时山上的八路军由开始的三百人打得只剩下一百多人，工事大部被摧毁，弹药消耗也很大。阵地上敌我尸骸交相横陈，有的尸体还保持着肉搏时相互搂抱撕咬的姿势，被炸烂的残体和内脏四处散落，烧焦的皮肉和硝烟混合成刺鼻的气味，连呼吸都变得火辣辣的。

按命令要一直死撑到天黑再突围，高克平望着圆圆的落日，真恨不得伸出一只大手把它摁到山后边去。趁敌人不再进攻，他命令战士们赶紧修工事，救治伤员，将战场收集到的武器弹药再做重新分配。

眼看天也渐渐暗了下来，战士们都认为这次阻击任务算是完成了，敌人看来碰得头破血流，没有力量再进攻。但高克平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山下的景象时，却拧紧了眉头，他发现大批敌人正绕开墙崮山前进，显然，敌人不是没有力量进攻，而是察觉这不是独立团主力所在。

独立团主力这会儿其实不存在了，正分散突围。全团原辖十个连，但伏击车队一战中计后已损失了大约两个连的兵力，石村和墙崮山各有两个连在打阻击，一部分兵力掩护机关、伤员和群众南撤平湖，最大的一部分是华连信带着团部和三个连，他们往北撤离，为减小目标，这三个连也是分开行动的：一个连的战士穿上谷台集缴获的日军制服走在前面，军分区日语翻译王参谋和星野弘文走在最前面，由于星野是通信队出身，遇到正牌日军，则由他打旗语骗过敌人；团部和警卫连远远跟在后面，一个新兵连则拖在最后。

华连信这一路起初还顺利，有一个伪装连在前探路，东西两边枪声如同炒豆，他们却一枪不发，巧妙地绕开了好几股敌人。到了晚上，由于连续急行军，团部非战斗人员多，其中有军分区的一些文职干部，还有一些年纪小的学员和女同志，行军速度慢了下来，渐渐落到了后面。子夜时分，一支敌人的骑兵突然出现，将团部和前面的伪装连分割开来，团部只好暂停前进，和后面的新兵连会合。

这时已经起雾了，浓浓的夜雾笼罩着大平原，百米之外就不见人影，本来是有利于躲开敌人，但糟糕的是，浓雾使得团部、警卫连、新兵连与前面的队伍失去了联系。走了大半天，人人都是又困又饿，雾水打湿了衣裳和头发，深秋的寒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有的人开始掉队，华连信叫战士们相互扶持帮带前进。

来到一个叫栗树沟的小庄子，华连信决定部队进村修整一下。部队进村后，悄悄叫醒老乡，号房子，布岗哨。华连信心里很不安，这一带都是开阔地，不远处就是公路，警卫连只有两个排，许多是短武器，新兵连又没有多少战斗力，天一亮就得出发，他派出两个班的战士分路搜索前进，尽快联系上前面的伪装连。

凌晨5点，天蒙蒙亮，后半夜刮起的强劲北风已将浓雾渐渐吹散。公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汽车的马达声，十几辆日军汽车自东开来。军车上的探照灯四下扫视，发现远处有村庄的影子，有几辆汽车便停下来朝这边开了几枪，这是日军惯用的火力侦察。

三八式步枪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埋伏在村外道沟里的警戒哨兵没有经验，以为已经被鬼子发现了，盲目开枪还击。这下，犹如捅了马蜂窝，汽车队全部停下，车上架起了机枪，日本兵哇啦哇啦叫着跳下车。

华连信听见枪声，探头一看，只见田野里出现了大批鬼子兵，钢盔和刺刀在晨曦中泛出寒光，呈扇形包抄向村子扑来。他赶紧命令机枪手上屋顶，居高临下拦阻敌人，掩护大家且战且走，一边大声命令文职干部、机要员、学员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冲出去，又让警卫员赶紧把文件全部销毁。

新兵连的战斗力比之担负阻击任务的那几个主力连差远了，匆匆建立的防线一下子就被日军突破，许多战士打散了，只知道胡乱开枪。

见村子守不住，几个警卫员死命护着华连信撤到村南的一个土岗子上，警卫排长赵荣海等人也陆续来到了这里，大家赶紧把这个土岗子加固成一个临时的堡垒。

华连信让战士们清点了武器，他们有三十三个人，一挺轻机枪，一支冲锋枪，十八支马枪和步枪，五支短枪，还有一些手榴弹。

华连信说：“同志们，沉住气，只要好好打，这些武器够鬼子喝上一壶的了！”

十几个日军弓腰着接近土岗，等到近前，一阵密集的子弹将前面几人撂倒在地。日军赶紧趴到地上还击。

上百名日军赶了过来，远远将土岗团团围住，却不再进攻，他们已经看了出来，这个土岗上的八路不光是普通的士兵。

天已经大亮，田野里的一草一木都清晰起来，燃烧的村庄冒着一股股黑烟。

一个汉奸做了个手喇叭，冲着土岗大声说：“八路军弟兄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想活命的话放下武器，大日本皇军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给你们还乡证、路费！否则，皇军一开炮，你们全完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发迫击炮弹尖啸着飞过土岗子上空，将旁边的旱地炸出了一个土坑。

赵荣海端起步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骂道：“先干掉你这个狗东西再说！”

步枪被一只手按住了，他抬头一看，见是华连信：“太远了，我们的子弹快没了，要节省。”

华连信环视了一下四周的人，有半数都带着伤，他说：“是共产党员的请举手！”自己先把手举了起来，赵荣海紧跟举手，有十个人都举起了手。

华连信说：“很好！在这里我们召开最后一次临时党支部党员会议。同志们，我们可能看不到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了，但是，我们的战友和同胞一定会看到那一天的，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我们！现在，我代表临时党支部宣布一项光荣的任务，党员同志组成突击队，由我担任队长，负责吸引敌人火力，掩护其他同志突围！”

说完，他把最后一梭子弹压进手枪，把警卫员于喜喊到一边：“小于，交给你一个任务。”于喜说：“是，坚决完成任务！”

华连信说：“战斗打响后不要离开我身边，把你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于喜一怔，明白了政委的意思，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华连信严肃地说：“这是命令，也是党对你的考验！”

于喜含着泪点了点头。

华连信微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一定要记住！”

日军看到土岗上站起了一排八路军，既不走过来，也没看见武器，对喊话也不理会，便端着枪向他们走过去。走到近前，当中一个八路忽然大喊一声：“打！”从身后抽出二十响的驳壳枪就是一个横扫，紧接着机枪、步枪、手榴弹猛烈开火……

日军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华连信嘶声大喊：“跟鬼子拼啊！”扔掉了打光子弹的驳壳枪，拔出匕首死死抱住一个敌人，和他一起摔倒在地。

土岗子上混战一片。

华连信举起匕首刺过去，那鬼子兵力气很大，受过柔道之类的格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个翻身就将他反压到下面。这种近身格斗根本不是华连信的长处，他从小就不跟人打架，鬼子的手逐渐收紧，那张布满汗水扭曲的鬼子脸渐渐在他眼里模糊起来，抓着鬼子的手也渐渐松了……他忽然看到了满是荷花的江南田野，看到了连诚、连智、连孝的笑容，看到了阿爸阿妈……他感到身体的一部分似乎离开了地面、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在这一刹那，周围的枪声和爆炸声大作，被掐着的脖子气也顿时通顺了，一张惊喜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帘，是于喜！于喜正说些什么，可是他一句也听不到，只觉得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老华，老华”，听来是高克平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是另一个世界？难道老高也牺牲了吗？他睁开眼睛，只见高克平裂开大嘴正冲着他笑，不知为什么，看到老高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了，再转头一看，自己正躺在高粱地里，周围都是脸露笑容的战士，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他这才相信自己是活过来了，微弱地说：“老高，你们来了，同志们都还好吗？”

于喜说：“多亏了团长及时带人赶过来，把大伙儿救出来了！”

高克平说：“可不是嘛！你光荣了谁给我当政委？你说过，共产党有两个伟大任务，一是赶走日本侵略者，二是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这第一个任务都还没有完成，你就去见马克思，那马克思同志能同意你退休吗？”

华连信微微一笑，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昨天晚上高克平带着部队悄悄撤离墙崮山，以班为单位，通过敌人的包围圈缝隙钻了出去，11点和石村突围的樊六元所带的部队会合。石村阻击战面对的敌人虽然没墙崮山那么多，但因为工事是临时的，这两个连的损失也很大，乘着夜雾才突围成功。两支部队合到一起有二百七十多人，在高克平的带领下往北寻找团部。凌晨时分，他们听到栗树沟方向枪声激烈，知道有情况，便赶来查看，遇到了同样被枪声吸引过来的穿着日军制服的伪装连，还好事先约定有联络方式，没有发生误会，双方一碰头，就知道团部和警卫连出事了，急行军赶到栗树沟，向打散的新兵连战士询问了情况，一个冲锋就和鬼子干上了。这时高克平手下已经集中了五百人，突然猛攻之下，那一百多鬼子一时措手不及，便后撤呼救待援。这里靠近公路，敌人的增援会很快到来，高克平也不敢恋战，救出了团部人员，收拢部队迅速撤离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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