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8044字
接下来就是组织县维持会,日本人到处张贴告示:“皇军诚心访谘父老,求拜贤能,物色各方公正士绅出面维持秩序。”这可又是一大难题,因为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戴汉奸帽子。鹰木少佐召集县里十几个知名人物开会,推举维持会长人选,但谁都害怕自己被选上,这个说自己老朽年迈,那个说自己体弱多病,相互推诿了大半天都没结果。鹰木气得七窍生烟,威胁说如果推举不出人选,谁都别想走,什么时候有了结果什么时候放人!最后邵瑞林想到了隐居田园的方惠亭老先生,把他的名字提出来,其他人见选的不是自己,立刻全部通过。
鹰木少佐一看推举出了具体人选,便问方惠亭是什么样的人,得知方老先生在地方上素有威信,而且做过前清知县,十分满意。当得知县城里好几家店铺的匾额都是方老先生题的字,鹰木立刻跑去观看,但见这些字一笔一划严正端方、气势不凡,顿时大为惊叹,他对汉字书法还是有些研究的,连连点头:“哟西!哟西!字如其人,方惠亭先生一定是个大大的好人,正是大日本皇军要找的人,这个维持会长一定要请方老先生来担任!”
于是,日军便派了许多人来到方家,轮番劝告方惠亭出任维持会长一职。但无论汉奸们怎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方老先生一概严词拒绝:“我堂堂轩辕华胄,黄帝子孙,岂能做倭寇的走狗!”不少相识的说客还被他一顿痛骂,羞愧而去。
日本人倒也有耐心,磨了半个月,最后鹰木少佐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先不说正题,而是说了一通两国亲善的鬼话,接着送出厚礼,索要墨宝。方老先生没有拒绝,大笔一挥,书下“还我河山”四字相赠,凛然道:“我中华自汉唐以来,对你日本可谓仁至义尽,教你们文字礼仪,教你们农桑之务,何曾欺过你们?尔等乘我中华羸弱,一朝得志,立刻反噬恩主,忘恩负义,定遭天谴!不早日滚出中国,必死无葬身之所!”鹰木如同被扇了几个嘴巴,气得直翻白眼,悻悻而归。
方老先生知道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让家人分头到亲戚家躲避,自己沐浴更衣后,上吊殉节。日本人为方老先生气节所折服,也没有再为难他的家人。后来,这个维持会长就让年纪轻轻的邵瑞林当了。
华连智听后只觉得脸上发热,又是惭愧又是钦佩。
一个邻居大婶说到这骂道:“那个姓邵的真不是个东西,好歹方老先生也曾教过他,谁料他居然甘当汉奸,鞍前马后的替东洋人跑腿,方老先生的死一大半是被这个小畜生气的!当真是好人没好报!”
她老伴赶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莫这么大声,祸从口出!你要晓得现在是东洋人的天下,当心有人把你告了,抓到县里去就有苦头吃了。”
那大婶依旧气愤难平:“怕什么呀?我就不信老天爷瞎了眼!总有一天汉奸王八蛋个个不得好死……”
老伴一把将她拉开,走远了才低声说:“你晓得什么?咱们县里出的汉奸还少吗?那个姓华的人报纸上登过,我认得的,就是个汉奸……”
那大婶回头看了华连智一眼,脸色完全变了,仿佛在看一只狼,又是憎恶又是害怕,跟着老伴匆匆远去。
华连智苦苦地笑了,忽然觉得天下虽大,已无自己的容身之所,他将手里的礼物狠狠扔进了池塘……
路边的小贩唱起了生意经:“正月打春饼,二月卖春笋。三月摸蛤蜊,四月抓乌龟,五月端午粽,六月凉粉西瓜生意兴……”
听着这熟悉的歌谣,他忍不住潸然泪下,加快了步伐,他再也不会回故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已经无脸再呆在家乡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打死,要死也不能这么胡里胡涂的死去。他把心一横,辞去了小学教师的职位,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去了上海,去担任《青年日报》的副主编。
他最难以释怀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会因他而受到怎样的打击。
当华连智“取义成仁”的消息发布后,华宜农一家人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这是抗战以来他们家牺牲的第二个儿子,那些天前来吊唁的官员、朋友、乡邻络绎不绝,记者也是一拨接一拨,门口摆满了花圈,不少高层人士和社会名流撰赠挽联,诸如“气壮河山,成仁取义”,“光昭日月,生荣死哀”等等,可谓哀荣一时,华家虽然伤心不已,但心底里总归有一份安慰。可是不久,那些登门的人一个也不来了,许多花圈和挽联也被撤走,军令部倒是来了一个军官,黑着脸把华宜农夫妇喊进里屋,告诉他们,华连智并没有死,而是变节当了汉奸,政府现在不想张扬此事,但必须彻查他们全家,以排除通敌嫌疑,希望他们识相些,配合调查。
华宜农老两口一听这消息,如同五雷轰顶。华宜农近来一直伤痛次子去世,又听到这等噩耗,怒气攻心,一下子就病倒在床。华母听到儿子没死,悲痛之情居然大减,只说:“现在想来,这孩子就是个秀才,其实不该去带兵打仗。”华宜农气得直捶床沿:“这个逆子,丢尽了华家列祖列宗的脸面!还不如当初没这个儿子!谁要是再提他,谁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韩小慧也为华连智难受,她已经把自己看成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即使华家有人把她当个丫头看待,她也默默忍受,因为这个家对她有恩,有宽厚的华老爷,有爱护她的连信哥哥,还有那个调皮捣蛋的连孝……她一直想报答这些人,但华家这么有钱,她又有什么力量报答他们呢?现在华家出了这种事,她只有用自己的心去抚摸这个家的伤痛。
她放心不下的是季初五和高克平,从连智的来信中得知他俩和他在一个部队。她悄悄跑到各大报社去问,又跑去问军令部新闻发布处,不知受了多少白眼,但谁也没告诉她这两人的下落,在他们看来,这个小丫头压根就不值得重视,况且,战争中一个小小的连长、营长的生死,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最后,有个报社记者看这小姑娘可怜,也感叹她的一片真心,便告诉她,根据日伪的消息,华连智所在的那个旅打得伤亡惨遭,最后活着的人都投降日本人了。
小慧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哭一场,她坚信季初五和高克平是绝对不会向鬼子投降的,肯定是牺牲了!她眼里噙着泪花,用白纸做了朵小白花戴在胸前,跑到江边的山坡上,望着东方,望着季初五他们出征的方向,久久地伫立,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华家上下此后都不敢提华连智之事,但外人可不管这些,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华连智变节一事很快就传播开来,左邻右舍不免指指点点,有人晚上在他家门贴标语,扔石头,弄得华家一出门就抬不起头。小慧上街买菜,竟也被人拿烂菜帮子扔,骂她是“汉奸家属”,不卖菜给她,她呜咽着跑回家,却不敢对别人说起。
这倒还罢了,有一次华连孝放学回家路上被几个学生围殴,这几个学生的父亲兄长都是抗战而死的,对汉奸尤其痛恨,连孝也是个撒泼性子,替二哥辩解了几句,说二哥决不是汉奸,红着眼睛就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寡不敌众被按倒在地打得鼻青眼肿。连孝一边挨打还一边骂,要不是小慧赶来死命护着他,还不知这事会闹到什么地步。
回到家,华宜农一听小儿子居然为那个逆子和同学打架,也不问清楚,从病床上爬起,拿起鸡毛掸子就抽过去:“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连孝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一抹鼻子上的血,梗着脖子说:“滚就滚!”一怒离家出走。这可把华母急坏了,到处托人搜寻,一个多月后才把连孝找回来,这小子这些日子整天跟着一群二流子混迹于茶肆、酒楼和赌场,过着饱一天饿一天的日子,回来时衣裳邋遢,满身虱子。
这学校是怎么也不能让连孝去了,华母便请了大学里的老师来教授他高中课程,当时有数十所沿海地区的高校迁入重庆,一时间,重庆人文荟萃,名校汇聚,只要肯花钱,倒不愁找不到老师,只是连孝心也变野了,无心学习,隔三差五地溜出去找那些狐朋狗友赌钱,他以前在家就学会了搓麻将,很快又把牌九、骰子、纸牌诸般玩意学了个遍,玩得不亦乐乎,赌徒们都知道他是华家的小公子,放长线钓大鱼,慢慢套他手里的钱。
华母一贯溺爱小儿子,华宜农病倒在床,也管不了这么多,连智之事不但摧残了他的健康,还摧残了他的产业,他不得不向国民政府捐出了一半家产,这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继续把生意做下去。迁渝初期那种兴旺的好景是短暂的,进入1942年,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而纺织厂的钢丝布、钢篱、梭子、通丝、辫带、提花纸板等物资都需要进口,随着进口渠道的完全中断,企业顿时陷入了窘境。
企业的困难还远不止于此,大后方的恶性通货膨胀越来越严重,工矿企业的原材料、工资、税收等开支飞涨,维持生产周转所需的流动资金越来越大,即使千方百计筹得一点流动资金生产出产品来,出卖后所得货款也远不足以买回产品的原材料。在通货恶性膨胀的情况下,商业投机获利大于产业利润和银行利息,银行家便把资金转向商业投机而减少对工业的放款,工业企业的资金贷款来源困难,生产也就无法进行了。雪上加霜的是国民政府的物价统制政策,按这个规定,加工每包纱一万两千元、每匹布四百二十元,但实际上工厂完成加工,前者至少要一万五千元,后者要七百六十元才能保本。这样,每生产一包纱就亏三千元,每匹布亏三百四十元。真是做的越多,亏得越大!而且平价的煤、原料、米和定货单都给了官僚资本企业,民营企业不在照顾之内,原本华宜农还能走走关系,但华连智投敌则彻底堵塞了各种渠道,过去一些常来往的官员及客户都避而远之,各个部门层层剥削起华家企业更是肆无忌惮。华宜农拖着病躯四处奔走,徒劳无功,反而受尽奚落和冷眼,病情愈加沉重,企业也面临倒闭。
家里最后一个得知华连智变节消息的就是华连信了。
华连信是在延安学习结束后返回山东的途中,经过晋东南的四山抗日纵队时,通过他们缴获的敌人报纸得知华连智投敌变节的,此时已经是1942年暮春季节。当时抗日根据地与外界信息交流很少,敌方的报纸是了解外界信息的一个渠道,有的新闻有重要参考价值,因此一些指挥员有收集敌人报纸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