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建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本章字节:8488字
冬天的菜园里空荡荡的,季初五和高克平在围墙边挖好一个大坑。韩林氏端来一盆清水,将华连诚脸上和手上的血污擦干净,又找来一块大油布,把遗体包裹起来。两人连声称谢,将华连诚小心地放入坑中,似乎生怕惊醒了他,再一铲一铲地往身上覆土,最后一铲土覆盖在他脸上时,季初五心中不忍,握铲子的手抖个不停,高克平接过铲子,轻轻将土盖上。
韩老板一直缩在屋子里不出来,韩老太太来到菜园,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人生一梦中,荣华总是喜。浮生能有几,贫富一般穷。佛说世间如幻,人生如梦,人生的烦恼有一百零八种,你已离开人世,了却一切牵挂烦恼,西方极乐世界,是人生最好的归宿。”接着合十念诵《往生咒》超度亡灵。
季初五想起从此和华连诚阴阳相别,悲从中来,又开始落泪。
季初五和高克平埋好华连诚后,又平整地面,直到看不出什么痕迹。他们返回后厅,向韩老板一家人致谢告辞。
韩林氏要留他们吃面,虽然两人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但还是没留步,他们得赶紧去下关找机会渡江。临走时高克平对韩老板说:“赶紧带一家人走吧,南京不是久留之地啊。”
韩老板苦笑了一下:“能走早就走了,还等到现在?现在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高克平说:“那就躲一躲!万一有什么事,由你一个大男人出面顶着,别让你媳妇抛头露面,日本鬼子可是烧杀,无恶不作!我老家在东北,一家人全叫鬼子给杀了!”
韩老板唯唯诺诺。
韩老太太说:“听说日本人也信佛,也是拜菩萨的……”
季初五赶紧说:“老太太,你没和鬼子打交道,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可不能大意啊。”再三叮嘱,这才离开。
那个女孩儿手里捧着几个烧饼,追到门口,塞到他俩手里。季初五接过烧饼,望着她秀丽的小脸,说:“小慧,快回去吧,以后就呆在家里,没有爸爸妈妈叫你,可别出来乱跑啊。”
韩小慧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两人边走边吃,狼吞虎咽,几个烧饼很快就吃完了。匆匆来到下关江码头,黑暗中,江边已是人山人海,人人都巴不得立刻过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处乱闯乱窜。这时日军已入城的消息传播开来,局面更加混乱。有的士兵因争船或木排而相互开枪,还有的船只因超载而沉没、倾覆。许多人纷纷叫骂:“***养的唐生智,把渡轮都弄到哪里去了?”一些找不到船只的士兵慌不择路,抱着门板、电线杆、弹药箱、澡盆甚至粪桶跳入长江之中,不少人被滔滔江水卷走,在水中高举双手大喊呼救。
两人沿着江岸走了好一会儿,看到的都是这种悲惨景象,一切可以用于渡江的器物——只要是能浮在水上的东西几乎被一扫而光。他们还看见一个人骑着水牛泅渡,真是异想天开。刚下水时,牛还听他的话向前游,但离岸不到二三十米,牛就不肯前进了,硬是要回头。这个人拼命地拍打牛,他急,牛犟,他越急,牛越犟,最后这个人被水牛抛到长江里去了。好在他还会游泳,扑腾几下,游回了江岸。走到近前,高克平和季初五才发现这个落汤鸡似的人居然是上海撤退的路上遇到过的陆子峰!
高克平对陆子峰说:“你小子不骑马改骑牛,真是越来越能了。”陆子峰“哼”了一声,满脸焦虑,也顾不上生气,东张西望想找其它的东西过江。季初五见他独身一人,没带那位嘉定女子,不知趣地问:“你的那位……”陆子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季初五问高克平:“俺们怎么办?”高克平决然地说:“不走了!与其被自己人打死,被淹死,不如回去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没准还有条活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武器,两支自来得手枪(其中一支是华连诚留下的),四枚手榴弹,一把大刀,都是巷战利器。他狠狠地说:“就是死,老子也够拉上十几个鬼子垫背!”
季初五没什么主意,华连诚死后他一直戚戚惶惶,高克平说什么他都没意见,当下抱着步枪,跟着他又返回城内。此时已经是半夜,一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影,和此前路上汹涌的人流形成截然反差。波平如镜的玄武湖如同以往一样幽静,远处残留的点点路灯倒映在湖面,忽闪忽灭,谁又会想到,这正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前夜呢?
他俩在城里漫无目的转了一会儿,虽然远处时有枪声,却没有见到日军的影子,相反陆陆续续聚集了几十个落伍的士兵和警察,这些人徘徊在街头像飘在河水里的落叶,不知该往何处去。人人都觉得人多安全些,于是大家就凑在了一起。和鬼子死拼也是高克平愤然之下的话,冲动过后,求生的意念又占了上风,他俩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往燕子矶走,看看能不能找到船只过江,实在找不到船就到附近的小村庄暂避一下也好。
天边已经露出曙光,高克平想起了华连诚在黄塘渡口的做法,于是自告奋勇充当这支小队伍的指挥官,准备把这几十个人编组成三个班,以便应付可能的战斗,军警们纷纷表示服从。谁知刚编组好部队,突然与日军进城的搜索部队遭遇,这支临时拼凑队伍听到枪声便一哄而散,全然不顾高克平的呼喊叫骂。日军紧追而来,懊恼不已的高克平连连跺脚,回头看时,见只有季初五一个儿还楞楞地看着自己,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发什么呆,快跑啊!”
京沪铁路两侧烟尘滚滚,日本第16师团的官兵们挥舞着成百上千的太阳旗,汇成一道道土黄色的西进洪流,目标:中国的首都——南京。
第9联队机枪中队的竹崎廉志曹长扛着军刀,背着在上海战死的二哥竹崎义志的遗骨盒,走在部队前面。尽管是寒冬时节,但高强度的行军使他汗流浃背,索性敞开上衣,大模大样地行军。路边偶尔也会响起炮弹的爆炸声,巴掌大的泥土飞溅到身上,他毫不在乎:“支那人造不出能打死我的炮弹。”他指着又红又圆的夕阳大声鼓励疲惫的士兵:“加油啊,我们正顶着国旗前进!”
相对西方而言,日军的后勤保障相当糟糕,尽管日本士兵吃苦耐劳,对后勤的依赖程度比不上西方军队,可是在这样一场艰苦的战争中,他们原本就脆弱的后勤运输能力就更加不堪重负了,有的部队在进攻南京期间,士兵每天配给的口粮只有一根萝卜。不过,征战在肥沃富饶的江南的日军士兵们倒不怎么挂心这个,他们以征服者的姿态从沿途的村子里大肆搜寻粮食鸡鸭,强拉中国老百姓充当苦力替他们运送粮草弹药。越往南京前进,战线拉得越长,这种现象也越明显,日军队伍中也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给人的感觉是,这是一支由日本兵和中国苦力组成的混合部队在进攻南京。
沉闷的长途行军中,日本兵时不时地用生硬的中国话和中国苦力交谈:“离南京还有多远?”
这些在刺刀下肩挑手扛的苦力们个个愁眉苦脸,但回答却是毕恭毕敬的:“快到了,快到了。”
“南京有花姑娘吗?”
“有。”苦力的脸上有无尽的酸苦,不敢多说一个字。
士兵们哄声大笑。看见日本兵在笑,几个苦力脸上也露出了赔笑的尴尬表情。
竹崎廉志拍了拍其中一个苦力的肩膀,用生硬的汉语告诉他:“喂,我杀了你的同胞。”
那个苦力的脸上还是挂着僵硬的笑容,眼光中深含着复杂的表情,慢慢地低下了头。
当与小股中国军队交火时,苦力们不但不跑,还紧紧地跟随着日军,他们抱头蜷曲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被流弹击中。当日军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不停地磕头作揖,为的是讨一张有日本人盖印的纸条作为证件,以便在回家路上当作护身符。
看到这些,竹崎不由的心生鄙夷:“支那人真是不可药救的低劣民族,倘若是敌人打到日本,那么日本无论男女老幼都会拿起武器和敌人作殊死战斗,以维护大义。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国,现在只有得到日本的提携才能被拯救。”——他当然不会想到八年后当美国大兵踏上东瀛列岛时,日本国民自天皇以下全体低头顺服的场面。
一路上的村镇都已成废墟,无人收割的熟稻烂在田里,被炸毁的碉堡工事和纵横交错的战壕比比皆是。时常可见一群群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一见到日军就像见了鬼魅似的四散奔逃。比活人更多的是死尸,有男有女,从衣着看都是平民。妇女的尸体大都是赤条条的,有的***被削掉,有的被开膛剖腹,有的下身还插着木棍。也有失去父母的小孩光着屁股,骨瘦如柴却鼓着大肚子,站在废墟里用痴呆的目光看着行进的日本军队。
竹崎对此早就熟视无睹了,偶尔也想:“吃了败仗的国民可真惨哪。”中队长不停地催促大家:“加快步伐,要不然什么都轮不到我们了。”“千万不要输给别的部队,南京应该由我们的部队先占领!”由于前面的部队烧杀得太凶狠,以至后继部队宿营时连一间完好的房屋都找不到。一到宿营地,士兵们就以侦察敌情或是实地征收的名义外出,四处抢劫财物和强奸女人。很多士兵口袋和背囊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战利品”,从钟表、金笔、银元、首饰到相机、图书、古玩,应有尽有。广阔的中国大地,有的是财富可供他们尽情掠夺,有的是女人可供他们发泄。
“第8联队(隶属第4师团)败北了,接下来又轮到第9联队(隶属第16师团)(败北)了。”这句话自日俄战争以来便在日本陆军中盛传,以嘲笑来自关西的部队战斗力不强。第4师团编成地大阪,第16师团编成地京都,被讥讽为“商贩部队”,从这样的大城市选拔出来的城市兵不那么好斗,相对理性一些,的确与乡下兵有所不同,后者以仙台第2师团和熊本第6师团为代表,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在日军中素以战斗力强悍着称,尤其是来自南九州穷乡僻壤的第6师团,无论是日清战争(甲午战争)还是日俄战争,总是充当开路先锋,给人以“黑色的皮肤,鲜红的血”这一强烈印象,不但勇猛,而且喜好烧杀。第6师团也参加了南京之战,因此,“不要输给萨摩(南九州)的那帮家伙”成了第16师团官兵相互激励的口号,他们在攻城中奋不顾身,立誓要夺取首先攻占敌国首都这一历史性荣耀。
竹崎廉志更是要以攻占南京来告慰二哥的在天之灵。经历淞沪苦战后,原本以为南京也会有一场长时间恶战的他,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突破了中国人的城防。
日军占领紫金山的那一天,山上的天文台升起了一面巨大的太阳旗,杀气腾腾的骑兵和坦克正从中山门下鱼贯而入。
竹崎抱紧兄长的骨灰盒,望着饱经沧桑的南京城墙流下了热泪:“义志,你看到了吗?支那首都就在皇军脚下,太阳旗正高高飘扬在南京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