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流砥柱(3)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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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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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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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44字

二、京师清流党集会龙树寺


城南宣武门外龙树寺,一个声讨崇厚卖国罪行的小型集会就要在这里召开。出席这个集会的,除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外,还有近年来在京师官场颇为活跃的几个人物,他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李鸿藻、刑部尚书潘祖荫、翰林院侍读黄体芳、江南道监察御史邓承修、翰林院编修吴大澂,还有张之洞的内兄王懿荣。这是京师官场上一个松散的团体,除邓承修一人外,其余的全是翰林出身。他们身份最为清华,关心国事,议论朝政,崇尚气节道义,憎恶贪官污吏;在对外交涉中主张强硬态度,反对妥协。这些共同的志趣把他们结合起来了。他们常常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也常常采取联合上折的手段来表述自己的观点,在官场上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朝野内外将他们比之于前代那些负时望的清高士大夫,称之为清流党。“流”与“牛”谐音,于是人们又戏称之为青牛党。青牛之角是张佩纶、张之洞,青牛之尾是陈宝琛,青牛之肚是王懿荣,青牛之鞭是宝廷,其余者是青牛之皮毛,而牛头则是给张之洞题字的高阳李鸿藻。


历史上有个有名的高阳酒徒郦食其,但他的籍贯高阳却不在直隶。这位直隶高阳李鸿藻既不饮酒,又不张狂,是一位粹然纯正的理学[理学:也称“道学”,是儒学发展到宋明时期、以儒家伦理思想为核心,吸收佛、道思想融合而成的儒学新体系。它重在阐释义理,兼谈性命,以“道体”和“性命”为核心,以“穷理”为精髓,以“存天理,去人欲”“主静”“居敬”为存养工夫,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实质,以“为圣”为目的。认定“理”先天地而存在,把抽象的“理”(实指封建伦理准则)提到永恒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实际创始人是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南宋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门徒。李鸿藻二十二岁中进士入翰苑,三十岁充任时为皇子的载淳的师傅。载淳登位后,慈禧命他值班弘德殿,依旧每天为小皇帝授书,不久入值军机处,升礼部右侍郎。这时,他的母亲病逝了。


依当时的规定,朝廷官员的父母去世,本人应开缺回籍守丧,三年期满后再申报朝廷,等待补缺。丧期不但无官职,且无俸银,又影响以后的升迁,这是官员们都不愿意遇到的事情,故而甚至有匿丧不报的事情发生。倘若这个官员正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不能离开,朝廷便会命他移孝作忠,不离职守。这是朝廷对个别臣工的一种极其特别的礼遇,通常情况下是绝对得不到的。皇帝正在求学阶段,功课不能耽搁,两宫太后援雍正、乾隆年间大臣孙嘉淦的故事,命李鸿藻只守百日丧,百日后仍授读弘德殿,并参军机。但李鸿藻不领皇太后这份情,坚持请求开缺回籍守丧。太后不允,他请大学士倭仁替他代为奏请。太后还是不允,命恭王亲自到他府上慰勉。这样大的一个面子,李鸿藻仍不领,再次上折,声称自己方寸已乱、身心俱碎,不能授读,只能回籍。两宫太后拿他这个书呆子真没办法,只得同意。


过了几年,慈禧母亲去世,方家园承恩公府(方家园承恩公府:即慈禧太后的弟弟承恩公桂祥的府邸。此处在明代曾为方家园,园废后在原址修建了一座净业庵,咸丰年间都统胜保在净业庵旧址上建了宅第。同治初年,胜保获罪被清廷赐死,此府遂转赐予承恩公桂祥。)大办丧礼。这正是文武官员们向大权独揽的西太后讨好巴结的良机,所有官员都去吊唁,竞相送上厚礼,独独身为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的李鸿藻不去。慈禧心里虽不悦,但也不好说他什么。


李鸿藻便这样以他的迂直正派、年高德劭而受到崇尚义理的官员和士大夫们的敬重,自然而然地处于清流党的领袖地位。今天,他以六十岁的高龄早早地来到龙树寺,方丈通渡法师欢天喜地接待着这位须发皆白的活菩萨。


京师清流党的骨干们常常聚会议事,但一般都在达智桥胡同里的杨忠愍祠,这是因为他们都崇仰以文字来跟严嵩做斗争的杨继盛,那位明代前贤是他们心中的偶像。这段时期杨忠愍祠正在修缮,于是他们想起了龙树寺。


龙树寺在京师众多古刹[古刹:指古佛教寺庙。刹,是梵语刹多罗(ksera)的简称。]中并无多高的地位。它一无年代久远或用材名贵的佛身宝像,二未藏有唐代写经或宋代木椠佛经,三缺天竺西域传来的贝叶经文[贝叶经文:贝叶,即贝多罗树(梵文para)之叶。纸尚未发明前,古印度以此作为纸类的代用品,多把佛教经文用铁笔刻写在贝多罗叶上,这种佛经称为贝叶经,后以“贝叶”代指佛经]。它之所以引起张之洞、张佩纶等人的兴趣,是因为后院有一片半亩地大小的牡丹园。今年暮春他们来此观赏牡丹,正是牡丹盛开的时候,但见姚黄魏紫(姚黄魏紫:姚黄为千叶黄花,出于姚氏民家;魏紫为千叶肉红花,出于魏仁溥家。原是宋代洛阳种植的两种名贵牡丹花品种,后用以泛指名贵的花卉。)争奇斗艳,果然大饱眼福;又见寺院清幽,方丈通渡待客殷勤,于是对龙树寺很有好感。


昨天上午,张之洞便来到龙树寺,一则要早点通知寺里,让和尚们做好准备;二则要借这块清静之地修改已拟就的奏章初稿。下午,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吴大澂、王懿荣等人也到了。


通渡对这次集会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从昨天上午闻讯开始,全体寺僧便忙忙碌碌地准备了。通渡的热情,并非因为集会的内容是爱国,而是因为来宾身份的显赫高贵。尤其是李鸿藻,前朝的帝师、本朝的协揆(协揆:清代内阁大学士副职,清代协办大学士的别称。意谓协助大学士办理政务。),若不是冲着龙树寺,冲着龙树寺的牡丹园,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和尚,这一辈子能见到如此大人物吗?何况还可以面对面地与他说话,亲手端茶递水招待他哩!


除潘祖荫外,其他人都已到了。听说李鸿藻来到,大家都走出寺门,簇拥着老中堂(中堂:明清时称大学士为中堂,因为明代大学士实际掌握宰相权力,其办公处在内阁,中书居东西两房,大学士居中,故称中堂。清代不论大学士还是协办大学士都用此称。)进了龙树寺众僧布置一新的云水堂。众人坐定后,小沙弥(沙弥:俗称“小和尚”。佛教称谓,梵文ramanera的音译,为佛教出家“五众”之一。指受过沙弥戒而未受具足戒的男性修行者。一般年龄在7~20岁之间。沙弥戒为“十戒”,亦称“十善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食非时食、不涂饰香鬘、不听视歌舞、不坐高广大床、不蓄金银财宝。据《摩诃僧律》卷二九载,沙弥有三种:7~13岁可驱逐放置食物处的乌鸦,称“驱乌沙弥”;14~19岁已适应出家生活,称“应法沙弥”;过20岁而尚未受具足戒仍持沙弥身份者,称“名字沙弥”。)给嘉宾摆上枣糕、饽饽、棒糖等糕点,又给每人冲了一碗茉莉花茶。


通渡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诸位大人请尝一尝龙树寺的糕点,看看它与市面上卖的有些不同没有。”


爱吃零食的黄体芳忙拿了一小块枣糕来吃。他边嚼边说:“是不错,比别的枣糕香些。”


通渡十分满意地说:“这位大人真的是品糕点的高手。龙树寺的糕点与众不同,每种糕点里都掺有牡丹花瓣粉。”


众人听到这句话后都来了兴趣,遂一齐凝神望着通渡。通渡兴致高涨,不无自得地说:“每年四月间,龙树寺的牡丹相继开放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光彩闪亮,就像佛祖把身边的祥云送给了我们。但过不了多久,花瓣就一片片地枯萎掉落,大家都很惋惜,眼看着这些美丽无比的花瓣化为泥土而无法挽救。第十代方丈浩光法师是个灵慧的高僧,他从丹皮入药的常识中得到启示。心想:丹皮既然可以做药吃,那么丹花也可以入膳。于是他号召众僧把掉下来的牡丹花瓣拾起来,洗净晒干碾成粉末和进馍馍里。果然,蒸出的馍馍芳香扑鼻,味道好极了。再把牡丹粉末加进其他糕点中试试,也一样,又香又好吃。后来,浩光法师又将几棵年代久远、不能再开花的牡丹皮剥下来晒干,自制丹皮,每天和着茉莉花茶一块儿喝。浩光法师就这样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爽朗,直到高寿一百零三岁才无疾圆寂。今天给各位大人端的糕点里便都加了牡丹粉,茉莉花茶里也有丹皮。各位大人不妨尝尝。”


通渡这番富有文采和感情的话,激起各位清流们的雅兴,于是都拾起一块枣糕或是饽饽、糖块品尝起来,果然清香芬芳,味道的确与平日吃的不大相同。又啜一口丹皮花茶,虽然刚入口时有一种淡淡的苦味,但喝下去后便觉得口腔里回味无穷。大家都叫好。


张佩纶笑着说:“龙树寺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给你宣传宣传,你们也可以借此赚点钱,为众僧谋点福祉。”


这正是通渡所巴望的事!他就是希望这些显贵们替龙树寺宣扬宣扬,好提高龙树寺的名气,把牡丹茶点推出去,那么龙树寺的日子就好过了,众僧也会活得体面些。


通渡忙合十道谢:“阿弥陀佛,多谢大人们抬举,若蒙大人们替敝寺说话,那真是敝寺的福分!”


年已花甲的李鸿藻对浩光活到一百零三岁一事特别在意,他问通渡:“宝刹的丹皮对外卖不卖?”


通渡答:“全力保护牡丹园,这是龙树寺代代相传的寺规,不是老迈不开花的牡丹,绝不能挖来取皮,故而寺里所存丹皮很少,不外卖。”


“噢——”李鸿藻遗憾地拖长着声调。停了片刻,他又问,“用药店里卖的丹皮泡茶,有没有这种效果?”


通渡明白过来,原来这位老中堂想学浩光,喝丹皮茶求长寿。他的脑子很快转了一下,说:“龙树寺的丹皮有一种不同的制作方式,寺里规定不能外传,请老中堂宽恕。老中堂今后可派人收购未经制作的丹皮,送到龙树寺来,贫僧亲手为老中堂炮制。这样制出的丹皮,与龙树寺土生土长的丹皮也不会相差太大。”


“行。”李鸿藻高兴起来,立即说,“明天我就打发人送丹皮来,烦法师为我如法炮制,我一定重金酬谢!”


通渡忙弯腰合十,答:“如法炮制应该,重金酬谢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专参大员的广东人邓承修插话:“请问法师,宝刹的牡丹园有多长的历史了?”


通渡摸摸光秃秃的头皮,想了一会儿说:“有两百多年了。龙树寺的开山祖师弘远法师是河南洛阳人,酷爱牡丹,托人从家乡捎来花籽,开辟了这个牡丹园。第四代方丈浮波法师是山东菏泽人,也是个从牡丹之乡里出来的,他在牡丹园里撒下菏泽牡丹的花籽。从那以后,这片牡丹园里既开着洛阳牡丹,又开着菏泽牡丹。天长日久,洛阳牡丹中夹杂着菏泽牡丹,菏泽牡丹中夹杂着洛阳牡丹,渐渐地,洛阳牡丹与菏泽牡丹便融为一体了。”


说到这里,通渡哈哈大笑起来,各位清流也都大笑起来。


李鸿藻说:“过会儿我们都去观赏观赏你这融洛阳与菏泽为一体的牡丹园。”


“谢老中堂赏光!”通渡兴奋不已,“明年牡丹花开的时候,敝寺一定恭迎老中堂和各位大人前来赏花喝丹皮茶。”


大家众口一词:“一定来,一定来!”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潘祖荫坐着华贵的绿呢大轿进来了。


这位温文尔雅、衣着考究的五十岁尚书可不是一个寻常人物。他有一位身为状元、帝师、大学士的祖父,自己又是探花出身,官运亨通。一般文人所拥有的长处,如琴棋书画、鉴别古董等技艺,他样样比别人出色,更兼勇于言事、敢于参人,自然而然地受到京师士大夫的景仰,隐然坐了清流党的第二把交椅。不过,这位事事得意的大官却有一个深深的隐痛,那就是他年已半百却膝下空虚。无儿无女怪不得别人,毛病出在他自己的身上,原来他是一个天阉——先天的性功能不行。好在他性格开朗,并不在意,也不忌讳。清流党中流传着一个关于他的笑话。


有一天,他家里几个清客和他聊天。有人说:“潘大人,你这么大年纪还无儿女,我们都替你着急,多拿点银子出来,买两个妾吧,也好早为你接续香火!”


潘祖荫斜了一眼这个清客:“你们着什么急?明明晓得我是天阉,还劝我买妾。买得妾来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班龟孙子?我才不那么蠢哩!”


清客们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位吴县才子虽没有子孙替他传香火,但他自信他的文章能为他传名后世。


他的文笔的确好。京师官场上谁都知道他有一件值得骄傲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