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742字
对慈禧来说,这又是一道非常棘手的难题。皇帝尚只有九岁,当然不能让他过问此事。慈安太后一向对军国大事拿不出主意,商量也是白费工夫,参与军国大事的王公贵族主要是两个人:军机处领班大臣六爷恭王奕和皇帝的父亲七爷醇王奕。两人于此事的看法截然对立:奕主张承认崇厚所签的条约,而奕坚决反对。
慈禧知道,在外事上,两个王爷的态度历来是针锋相对的。奕主柔,意在羁縻;奕主硬,对洋人全面排斥。八年前,在天津教案的处理上,两兄弟这种对立的态度表现得最为明显。奕认为,天津教案曲在愚民不明事理,行动过火,中国应予以赔款、道歉、杀凶手、严办地方官。奕则认为,津案完全是洋人引起的,津民是义民,不仅放火烧教堂做得对,而且要借此良机,将洋人在北京的使馆全部捣毁,将中国领土上所有洋人尽行赶走,永远与洋人断绝往来。权衡再三,慈禧还是接受了奕的意见,命令曾国藩按“柔”的原则尽快平息天津教案。结果,津案虽然较为平静地处置了,但全国言论界一片哗然,直接办事人曾国藩得了个汉奸卖国贼的称号,慈禧和奕的脸面上也觉得很不光彩。相反,奕则受到士人们的普遍赞誉,夸他是个爱国的贤王。
作为国家的最高主宰,伊犁条约使慈禧又一次被推到一个尴尬的两难境地。
她心里仇恨洋人,巴望中国永远不跟洋人打交道,从而免掉无穷无尽的烦恼。因此,她颇为欣赏奕的态度,打算拒不承认崇厚所签的丧权辱国的条约。
她心里也同样害怕洋人,明白中国绝不是洋人的对手,洋人也绝不会放弃在中国所获得的利益,那么就只有给洋人以好处,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来换得洋人的欢心。因此,她也想采取过去那种以退让求安宁的态度,承认崇厚所签的条约。
当年只因处罚几个地方官,曾国藩就被骂为汉奸卖国贼,现在将八万平方里的土地割让出去,这卖国贼的罪名不要千秋万代传下去吗?慈禧想到这一层上,心里又不安起来。她决定把此事交给王公勋戚、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等全体廷臣公议。
廷臣们对此事反响强烈,折子一道道地由内奏事处送到慈禧的手里,除很少的几道奏折赞同崇厚外,绝大多数的奏折都是持反对态度,其中尤以李鸿藻、潘祖荫、宝廷、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等人的言辞更为激烈。他们的态度很是一致:除开不赞成条约各款外,还要严惩崇厚。对于这些人的共同态度,乃至相近的用语,慈禧不感到奇怪。“清流党”这个名目,她早已耳闻。
慈禧并不喜欢清流党。那班子人仗着自己学问文章好,出身清华,高自标榜,傲视同僚。他们常常对朝廷做出的重大决策表示不满,引来几百年上千年前那些早已化为腐泥的死人的几句话,和从发黄发黑的故纸堆里搜寻前代旧事作为根据,批评朝廷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以表示自己的高明;有时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偏偏要上升到国家民族的大义上去,又常常抬出列祖列宗来为自己的言论撑腰打气。慈禧对这些清流们的折子讨厌得很,经常看到一半便气得摔到地下,心里狠狠地说:“风凉话谁不会说,给件实事让你们办办,看你们有几多能耐,八成还不如人家!”
清流党的为人处世,慈禧也看不惯。他们高谈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等,在慈禧看来,这完全是虚伪,世上的人有谁能真正做到?就冲着他们的首领李鸿藻不去吊唁她母亲这件事,慈禧心里就窝着一肚子气。但是,慈禧又不能得罪他们。他们是按孔孟程朱之理在说话,在按列祖列宗之教在办事。孔孟程朱、列祖列宗是不能唐突的。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富有权术的统治者,慈禧深知这班子人在政坛上的必要性,她需要他们做力量上的平衡,更需要利用他们去达到自己不便公开表明的目的。
长毛平定后这十多年来,慈禧已隐隐地感到带兵的将帅和地方的大吏有渐渐坐大的趋势。曾国藩在世的时候,因为他本人对朝廷很恭顺,使得别的立功将帅和督抚尚不敢放肆。自从曾国藩去世后,这种趋势便日甚一日地明显了,他们的总代表便是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李鸿章的功太大了,权也太大了,而且只有五十多岁,就像当年对待曾国藩一样,慈禧对李鸿章也是既重用又防范。李鸿章这些年来办洋务,与洋人打交道,贻人口实很多,攻击他最厉害的便是那班子清流党。一读到指责李鸿章的折子,慈禧便来了兴趣。她仔细,并记下李鸿章的缺失之处,然后,或在接见李鸿章时,略微点出一两桩来,或干脆将折子发给他自己看,以此来打一打李鸿章翘起的尾巴,杀一杀他自以为是的气焰。对李鸿章来说,这一招往往很起作用。
有些大员,或者触犯了慈禧,或者慈禧对他圣眷已衰,于是慈禧便将所掌握的有关他们私德不佳的材料,通过各种渠道向清流党透露一些,清流们得知后便立即上章弹劾。这些弹劾奏章正中慈禧下怀,一道谕旨下来,或降或革,障碍扫除了,又得到一个善待言路、明察秋毫的美名。
还有些实在恶劣的达官显宦,那是败坏朝政的蠹虫,慈禧当然也痛恨,清流党弥补都察院[都察院:官署名,明、清中央监察机构。雍正元年(1723)以六科给事中并入都察院,都察院与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台谏合一(或台省合一),成为最高监察、弹劾及建议机关。]的失职,起来纠劾,查明后革职严办,也是肃清朝政、赢得民心的一桩好事。
就这样,慈禧一面利用实权在手的官吏们为她办事行政,一面又利用御史和清流党为她监督防范。十多年来,她靠玩弄这两手来平衡政局,巩固自己的地位。
现在,她决定采纳大多数人的意见,并利用这班清流党的激情来发泄自己对俄国人的恼怒。李鸿藻这批人不愧为饱学之士,又加之情感充沛,写出来的奏章的确比别人的要精彩得多,慈禧读起来也觉得有点兴致,不像读往日那些不对胃口的折子那样令她吃力。就连张之洞的长篇大论,她也从头至尾地仔细看了,又特地将其中的要点再浏览一下。慈禧的记性很好,如此一阅一览,张之洞这道折子便差不多完整地留在她的脑子里了。
一连读了几道折子,实在是累了,慈禧朝门外叫了一声:“小李子!”
“嗻!”李莲英应声掀帘而入,弯下腰,以一种半男半女的特殊嗓音答着,“奴才在这儿哩。”
“咱们出外儿遛遛圈子吧!”
“嗻!”
如同练过轻功似的,李莲英快步疾趋,一瞬间便来到慈禧的面前,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他双手搀扶起慈禧,轻柔而有气力,使慈禧觉得很舒服。来到门边时,李莲英对着一个守候在旁的小太监说:“告诉大伙儿,太后要出外遛圈子了。”
慈禧喜欢随意散步,她管这种散步叫遛圈子。早晚饭后,她是必定要遛圈子的,平时坐久了,她也会走出暖阁外遛圈子。慈禧遛圈子时,只有李莲英一个人陪着,而离她十来步外,则有一大班子太监跟着。这些太监有的端椅,有的拿伞,有的捧茶,有的背药囊,最后一个小太监则提着一只漆得金黄发亮的马桶。不管太后走远走近,这班子太监都照例远远地跟着,尽管慈禧通常不用他们手里的东西,但他们都绝对忠于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
慈禧在养心殿后院慢悠悠地随意走着,有时也将两只手轻轻地上下甩动。李莲英紧跟在后,与她保持着一步的间隔。慈禧不召唤,他便一直这样跟着,不远不近,始终只有一步的距离,这是李莲英多年练就的功夫。跟在太后的后面,看着她的走路姿态,这是李莲英永远也不会厌倦的最美好的享受。
西太后真美!李莲英常常发自内心地这样赞叹着。然而,太后毕竟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再怎样精心打扮,眼角眉梢间的皱纹也无法抹平,与宫内许多年轻的妃子、宫女相比,太后无可奈何地要显得略逊一筹。但如果从背面看,则不是这样。太后至今没有发福,她匀称的身段依然如妙龄少女般胖瘦得宜,她乌黑发亮的头发令许多如花似玉的宫眷自叹不如,尤其是她那花盆底下的步履,不偏不倚、不紧不慢,那一闪一扭的细腰,活像一条柳枝在摆动,真有说不尽的轻盈、优雅、婀娜多姿;若专比背影的话,西太后毫无疑问地要压倒群芳,独占魁首。
“小李子,上前来。”正当李莲英陶醉于太后美丽背影的欣赏中时,慈禧召唤了。
他忙大跨一步,走到慈禧的肩旁:“奴才在这里听吩咐哩!”
“有什么好听的事儿吗?说一段给我听听。”
慈禧长年闭在深宫,成天看的无非是黄封奏本、历代御批,以及大内的几座宫殿和头顶上那片窄窄的天空,成天听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唯唯诺诺、没有丝毫情感成分在内的请安问候,成天打交道的都是几个身居高位的大员,以及身边这一群呆头呆脑动作笨拙的太监和愁眉苦脸怀春不遇的宫女,于是在闲着的时候,她便叫李莲英讲点宫外的趣闻、市井的俗事和百姓的笑话听听,解解闷。
李莲英知道慈禧的这个脾性,便时常打发宫内的太监到外面去搜集这些材料,贮藏在肚子里,随时应付垂询,故而常常能使慈禧得到满足;有些好听的笑话,她听后也会开怀大笑。笑话带给慈禧的乐趣,要胜过大臣们送上的珍珠玛瑙。这也是李莲英能得到慈禧宠信的原因之一。
“奴才说个有趣的事儿给太后解解乏。”李莲英紧挨着慈禧,用跟慈禧一样长短的步伐一边走,一边口齿伶俐地说着,“前两天,奴才奉命去军机朝房办事,恰逢军机处各位大人在闲聊天。沈大人端着水烟壶咕噜噜地吸了两口后,半眯着眼睛对大伙儿说,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听。于是其他几位大人都不闲聊了,围过来听沈大人的。沈大人说,那年林文忠公[林文忠公:即林则徐,谥号文忠。字元抚,一字少穆,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嘉庆进士。曾任江苏按察使、东河河道总督、江苏巡抚、湖广总督。道光十八年在湖广地区大力开展禁烟运动。不久受命任钦差大臣,赴广东,与两广总督邓廷桢协力查禁鸦片,虎门销烟二百三十七万余斤。道光十九年(1840)十二月,授两广总督。鸦片战争爆发后,令广东军民严阵以待,使英军在粤无法得逞。不久受诬被革职。二十五年起复,历任陕西巡抚、云贵总督。]在家宴请客人。宴席正要开始的时候,林文忠公忽接急报,出府办公事去了。客人们等了半个时辰尚不见主人回来,饿极了,便不顾礼节,大吃大喝起来。林文忠公的一个幕僚看到这群食客的狼狈吃相很是可笑,便想了一个主意来挖苦他们。幕僚说,大家边吃,我边给你们说个故事。”
李莲英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见慈禧在专心地听,便继续说下去:“前明洪武年代,有个大富翁,名字叫沈万三……”
“沈万三这个人我知道。”慈禧插话,“他的钱比朝廷的还多,结果被朱洪武给杀了。”
“正是,正是。太后真是什么都知道!”李莲英连忙恭维。他知道慈禧今天的兴致极好,便有滋有味地说下去,“沈万三之所以有钱,是因为他家里有个聚宝盆。放一锭金子进盆里,便立即有一盆子金子;放一颗珍珠进盆里,便立即有一盆子珍珠。于是,沈万三的钱财堆积如山,比朝廷的还要多。而他的邻居却是一个穷光蛋,常常愁吃愁穿。有一天又揭不开锅了,他想起了沈家的聚宝盆,便与沈万三商量,要借来用一用。沈万三不肯,邻居说尽了好话。沈万三烦了,说,好吧,看在乡邻的分上,借你用一次,用完后立即归还。邻居欢天喜地把盆子拿回去。到家后他犯难了: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拿什么放到盆子里去呢?他妻子抱着儿子站在一旁也帮着他想。儿子饿得大哭大闹,很不安分,一不小心,掉进了聚宝盆。妻子忙把儿子抱出。儿子刚一离盆,盆里又是一个饿得大哭的儿子;再抱起,盆里还是有一个;一连抱起四五个,盆子里还有一个大哭大闹的儿子。邻居气道,先想弄出几个钱来用用,却不料拱出一群饿痨鬼来!刚说到这里,正在大吃大喝的客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慈禧也哧哧地笑出声来,她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掩住半边嘴,“林则徐身边竟有这等机灵的幕僚,难得。”
“奴才听说,有些个督抚府里的幕僚,比朝廷的命官还机灵,还能办事。”李莲英突然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出格了,忙闭住嘴,偷看太后的反应。
“是这样的。据说当年曾国藩手下就有一大批会办事的幕僚。”
见慈禧没在意,李莲英悬起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忙恭维道:“奴才远远地见过曾国藩一面,满朝都说他对太后忠心耿耿。”
“曾国藩是一个真正的社稷之臣,可惜死早了。”慈禧自言自语。她停住脚步,将目光停留在宫门前那棵千年古柏上良久,似乎在思索什么,“不说这个了,我要进去躺会儿。”
说罢,转过身子,向养心殿后门走去。刚走到东暖阁帘子边,只见内奏事处的佟太监正捧着黄缎包裹的奏章匣子肃立一旁。李莲英因为听到刚才慈禧说了句“躺会儿”的话,估计她此时不想看,便对佟太监说:“太后要休息,过会儿再送来。”
“谁的折子?”慈禧一只脚已跨进门,顺便问了一句。
“外奏事处的赵老爷说,是司经局洗马张之洞的。”佟太监恭顺地回答。
“噢,张之洞又有折子。”慈禧将另一只脚停住,想了一下说,“递上来吧!”
“嗻!”佟太监答应一声,跟在李莲英的后面,随着慈禧进了东暖阁。
李莲英轻轻地问:“太后,您不休息了?”
“我在床上躺着,你念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