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924字
离鄂前,他对赵茂昌说:“你是能干会办事的,这点我知道,你安心回武进去住住,好好反省反省。你还年轻,今后大有前途,回家后常给我来来信,过几年后说不定我还要起用你。”
赵茂昌向张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不尽地离开了武昌。
经过多年煞费苦心的经营,赵茂昌已在家里买下了良田上百亩,置起红砖青瓦大房几十间,是当地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倘若安心家居,赵茂昌的日子是可以过得又舒服又安静的。但是,赵茂昌不是安于乡间的人。他渴求权势,追求风光,时刻企盼东山再起。他记住张之洞的话,常常写信给老主子,问候起居。他绞尽脑汁,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来讨得张之洞的欢心,早日回到湖广总督衙门里去。有一天,家人对他说,东庄的穷秀才秦老三过世后,老婆秦穆氏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秦穆氏四处托人,为大女儿寻一个殷实人家,若是富贵之家,即便做个小妾也可以。赵茂昌心里一动,叫秦家的大女儿来看看。第二天,秦穆氏带着大女儿环儿上了赵家。赵茂昌见环儿长得端端正正,年纪只有十八岁,又认得几个字,颇为满意。他对秦穆氏说,一时尚无好人家,环儿暂且在我家做做事,慢慢等待机会。
说罢,拿出四吊钱来送给秦穆氏。秦穆氏千恩万谢地收下,直把赵茂昌当恩人看待。
环儿在赵家做起女仆来。赵茂昌细心观察,见环儿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心里欢喜。他要把环儿当一件奇货来经营。他左思右想,该给她寻个什么人家呢?突然一天,他脑子开了窍:还要四处去寻找吗,现在不是有一个极好的人家摆在那里!赵茂昌想的这户人家就是武昌张府。
张之洞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且这个女人以妾的身份而居夫人之位,赵茂昌对此甚为不解。以张之洞的地位,完全可以娶一位门第不差的未婚小姐过来,做执掌内政的正室夫人,也可以三房四房一个一个地把姨太太买进府门,别人也不会有闲话:哪一个做大官的不是妻妾成群?张之洞这种与常人不同的做法,反倒使大家觉得奇怪。赵茂昌自然不敢去过问总督的家事,不过有一点他深信不疑:没有哪个男人不爱女人,越是英雄越爱美人,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是难过,而是压根儿就不想迈过!张之洞尚不到六十岁,还是男子汉的英雄时期,他就难道不爱美人?多半是因为他太热衷于事业,没有心思去想这档子事罢了。倘若有人为他寻到绝色佳人,又热心为他张罗筹办,他难道就会拒之门外?赵茂昌相信张之洞绝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但是,毕竟张之洞多年来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他显然不是那种酷好女色之徒,办这事得小心谨慎,切不可鲁莽。长期跟随张之洞的赵茂昌,深知这位制台大人好比一匹烈马,倘若马屁没有拍到点子上,说不定会招致铁蹄踢掉自己的门牙。
七月底,在张之洞五十七岁生日前两天,赵茂昌特地坐洋轮来到武昌,给老主子祝寿。张之洞对生日一向淡然处置,不过家人团聚一起吃餐饭而已,从不对外声张。赵茂昌作为总文案,当然知道总督的生日,但先前他也不便送礼祝寿。这次身份不同,他给张之洞送了礼,礼品是一支经过特殊处理的高丽山参。一个老郎中曾教他一个秘方:寻十只五寸长的雄性海马,焙干碾成灰,再将半斤罂粟壳也晒干碾成灰,拌和这两种灰,将其溶解于清水中,置人参于此溶液中浸泡三个月,晾干后长期保存。这种人参,在补元益神壮阳增精上远胜一般人参,对中老年男人有奇效。赵茂昌服过几支,果然不谬。
赵茂昌神秘兮兮地说:“这支人参非比一般,于身体的好处妙不可言,您不妨试试。”
张之洞年来常感精力不支,极想通过补品来提神培气。赵茂昌这个马屁可真是拍到点子上了,他痛快地收下。于是,两人的话题便从调补精力延年益寿开始了。赵茂昌将精心编造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张之洞听。
“武进太平桥有个老头子,今年一百零二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平时生活起居,不要人照顾。今年春上,我特地拜访过他,真是名不虚传。”
“你问过他的长寿之道吗?”张之洞果然对此极有兴趣。
“问过,我去的目的也就是想从那里学学长寿之道。”赵茂昌正正经经地说,“老头子说,许多人都问这个,其实我并没有长寿之道,与大家一样地过日子。说来你们还不相信,我中年之前身体并不好,四十来岁头发就白了不少,一年到头,小病小痛也很多,不像是个能享高寿的人。六十岁以后,反倒一天天强壮起来。不怕你老弟笑话,我六十二、六十四、六十六连添三个儿子,今年最小的儿子都已三十六岁了。”
张之洞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问:“他六十岁以后接连生三个儿子,那他的老婆多大年纪?”
“我也这样问过老头子。”赵茂昌见张之洞兴致如此浓厚,说话的劲头更足了,“老头子说,五十八岁那年死了婆娘,原本不再娶了,独自过了两年后,实在耐不住孤寂。这时恰好有两个苏北逃荒的母女来到太平桥,母亲得急病,无钱医治,女儿宁愿卖身救母,做仆做妾都行。别人都怂恿我,我的儿孙也没意见。这样,我就将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买来续了弦。从那以后,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好。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在以后八年里连得三个儿子?兴许是我积了什么阴德,老天爷要让我老头子人丁兴旺。说到这里,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张之洞说:“六十多岁老翁生儿子的事也是有的,只要女人年轻,这不是怪事。只是身体越来越好,又居然活过百岁,倒是稀罕事。”
“香帅,卑职想这或许就是采补的作用了。”赵茂昌望着张之洞,眼神里似乎看不出半点淫邪的味道。
博览群书的张之洞自然知道,古代房中术中的采补一说,即年老男子与年轻的女子交合,则可以强阴补弱阳;反之,年老的女子与年轻的男子交合,则可以强阳补弱阴。据说武则天晚年面首极多,其实是想以阳之强补阴之弱,企求长寿。张之洞对这套采补之学将信将疑,听赵茂昌这么说来,采补真的可起作用了。
他说:“采补一说由来已久,老年男子讨小妾的也不少,也并不见得人人有效果,这老头子怕是命好吧!”
“香帅说得有道理。卑职后来请教太湖边一个老郎中。他说这要看女子的血气如何,若女子血气特为旺盛的话,就可以收强阴补弱阳之效。老郎中说得不错,那个老头子的续弦如今也年过花甲了,身体仍然强壮,看来那女人属于强阴一类。”
张之洞笑道:“是你亲眼所见的事实,也不由我不信了。”
赵茂昌以一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说:“香帅,假若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我来为你张罗此事如何?”
武进老头的实例的确有很大的说服力,张之洞巴望强健,也希望长寿。他满口应道:“好哇,你能找到这样强阴的年轻女子吗?”
赵茂昌收起笑语,一脸诚挚:“香帅,我赵茂昌受您多年的大恩大德,现在是开缺回籍之身,您仍不嫌弃,我即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我要竭尽全力为您办好这事,就算是对您的一点孝敬。”
赵茂昌是如此感恩戴德,张之洞倒有几分感动了。
他是一个恩怨分明的性情中人。想起身边这么多僚属幕友,都受他恩惠甚多,就没有一个人这样真心真意知暖知痛地为他着想;还只有赵茂昌,不忘旧恩,不忘故主,实实在在地替他办事。他也想到赵茂昌可能是要因此图起复或是求什么别的。即便如此,也不是使坏心。人家真的对你好,你也应该回报回报,过两年风声平静后,是可以再用的。张之洞由衷地说:“竹君,难为你一番孝敬之心,我知道了。”
赵茂昌大喜,立即离开武昌,顺流放舟,赶回武进。他不急着把环儿送去,他要再好好调教一番。
离武进不远的扬州,是由来已久全国闻名的调教女人的地方。此处并不教女人读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典册,也不教女人三从四德、妇道女规的圣贤之教,它教的是女人应该如何服侍男人,如何博得男人的欢心。卖弄风骚、吹拉弹唱、梳妆打扮、挑逗撩拨等,凡此种种能打动男人的心,撩起男人的性的本事,都得教授。扬州有专门调教这种女人的场所。这种女人有一个古怪名称,叫作“瘦马”。有学者研究,“瘦马”源于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至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瘦马”出门后或进妓院,或进歌楼,或做小妾,都比别的歌女妓妾要强得多。
大约在唐代时,扬州瘦马便开始出名;到了清代,由于盐商的麇集,扬州瘦马达到了鼎盛时期。赵茂昌将环儿带到扬州城,选了城里最负盛名的严媒婆家,交下一百两银子,限三个月把环儿调教成一个人见人喜的瘦马。三个月达到这个标准,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严媒婆贪这一百两银子的厚利,便一口答应下来。
三个月后,赵茂昌去扬州城再见环儿时,果然见环儿变得丰腴白嫩,在一身光鲜合身的衣裙衬托下,显得更加妩媚,尤其是她的眉目神态、举止言行,样样比先前大不一样,让人看了舒心畅意。除开吹箫奏琴一时不能见效外,她还能唱得十几支好听的曲子。又会跳舞,舞动起来,彩袖飘舞,很有几分寺院壁上画的飞天模样,直看得赵茂昌着了迷,真有点后悔,不该答应了给张之洞。早知道环儿能变得这样可爱,就该自己收了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想起今后的官宦前途,赵茂昌硬了硬心,带着环儿上了船。
赵茂昌在黄鹤楼客栈住下。第二天便去拜见张之洞,当天晚上,张之洞在客栈里见到了环儿,顿时吃了一惊。张之洞并不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也不是见异思迁的轻薄汉,但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男人,容貌美丽姿态曼妙的女人,却不能不令他欢喜爱慕。他想起自己的三任妻子和现在身边的佩玉,在令人一眼便心迷意乱这点上,还不能与这个女人相比。他是个从不逛妓院吃花酒闹狭邪游的人,他不知道,这种让人心迷意乱的本事,正是卖笑女的特长,而从扬州教坊里走出来的瘦马,更比别处技高一筹。
张之洞十分满意。赵茂昌请他连夜将环儿用一顶青布小轿抬进总督衙门。张之洞想了想说,过两天吧!“过两天”的原因便是得先跟佩玉打个招呼。
与佩玉有十年的夫妻情义了,今天再置一房姨太太,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张之洞心有不忍。他正琢磨着拿一桩什么事来补偿佩玉,不想佩玉倒自己求上来了。想到这里,张之洞说:“老人家的心意我很理解,有一个嗣子在他们身边,也可以为你省许多心。明天,你叫你的弟弟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看看,给他个什么差使合适。”
张之洞如此爽快地答应,令佩玉颇感意外,她立即高兴地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和堂弟。
第二天,佩玉的堂弟李满库怯生生地来到督署签押房。
“坐下吧!”张之洞放下正在写批文的墨笔,招呼着站在一旁的李满库。
“小人是来听大人吩咐的,不敢坐。”
上身僵硬、两腿微微打战的李满库巴不得早点坐下,但他嘴上仍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来。李满库是个乡下人,到武昌来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官。现在一下子见到总督大人,他如何不胆怯!尽管知道,总督是堂姐的丈夫,但堂姐是妾,而不是夫人。按礼制,妾的娘家人是不能算作丈夫的戚属的,庶子的外婆家只能是嫡母的娘家,而不是生母的娘家。老实本分的李老头也一再告诫嗣子:不能将自己当作总督的小舅子看待。正因为此,李满库对张之洞一口一声“大人”,而称自己是“小人”,同时也不敢坐。
“坐下吧。”张之洞很能理解李满库的心态,脸色和气地说,“你是佩玉的堂弟,现在又做了李家的嗣子,与别人不同。你不要拘束,坐下好好说话。”
李满库见张之洞这样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话,大为感激,犹豫一下,也便在身旁的一方小木凳上坐了下来。
张之洞仔细地看了一眼李满库,见他也还长得清秀顺眼,便说:“你读过书吗?”
“小时候,跟着塾师念过三年书,后来地里收成差,就下地干活,没读书了。”李满库说的虽是山西腔,但鼻音不太浓重,也较之一般山西乡下人的话易懂。张之洞估计他不大像个死守老家的乡巴佬。山西人有经商的习惯,不少男孩子读了几年书,初识字,会打算盘以后,便不再读书了。待到十五六岁,便跟着亲戚朋友学做生意,天南地北跑码头,极少数幸运的,就这样跑出一个大商人来,绝大多数不过是借此养家糊口而已。
“也做过买卖吗?”
“十七岁那年,跟着村里的一个远房大伯跑了三四年码头,后来,大伯折了本,我也就回家了。”
果然不出张之洞所料。他知道这三四年跑码头是一段很重要的经历,可以长眼界,学知识,比起那些从未出过家门的乡下人来说,李满库肯定要强得多。
“后来又做些什么事?”
“在家种了两年地,又到外村一家票号老板的账房里做了四年的小跑腿。”
“好,好。”李满库虽有点紧张,但话说得流畅清楚,张之洞对李满库的经历颇为满意,心里已有了主意,“今年二十几了,娶媳妇了吗?”
“二十六岁了,前年娶的媳妇。”
张之洞点点头说:“好,明天大根带你到织布局去做事。”
“谢谢大人的恩典!”李满库大喜,忙离开凳子,连连鞠躬。
“织布局是个大有出息的场所,好好干,会有前途的。但先得从最苦最累的事干起,不可投机取巧。”
“是,是。”李满库连连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