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6880字
最令张之洞忧愁的是杨锐。作为得意门生和受器重的幕僚,从太原到广州,从广州到武昌,杨锐一路跟着他,从未分离过。那年,又是他推荐杨锐进京任内阁中书,实际上是湖广衙门在京城的耳目。这些年来,要说张之洞对待杨锐,在信任和依靠上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感情上他不愿意看到杨锐被捕坐牢,理智上更觉得杨锐不应该遭此劫难。张之洞深知杨锐和康有为不是一类人,杨锐被皇上超擢,按谕旨办事,何罪之有!即便皇上做的事大违太后之意,责任也在皇上身上,而不应当由一个军机章京来承担。杨锐冤枉!
杨锐在好几封信里,都说起过他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分歧,他是不赞成诸如民权、议院这些过激主张的。现在,却因康有为的事而被捕入狱,一个正在成熟的国家栋梁转眼间成了囚犯,这不太冤枉了吗?要为杨锐诉这个冤!
张之洞刚一冒出这个想法,心里又不免有几分畏难。眼前的变局是太后一手在操纵的,新旧之争演变为权力之争;从朝廷公布的官方文书上,权力之争又被说成是镇压奸佞集团的正义行为。杨锐已和康梁同被列入奸佞一类,为杨锐诉冤,岂不是为奸佞诉冤?身为国家大臣,此举岂不有和朝廷作对的嫌迹?诉不诉、如何诉?时局危急,又容不得太多的思考。张之洞为此而心如火焚。他多想找一个人来商议商议,然桑治平已不在身旁,谁可与之谈此等腹心话?
下午,念礽过来禀报汉阳铁厂的事,说起铁厂的总办郑观应在幕友房里与众人聊天时,对谭嗣同、杨锐等四章京被捕一事深为遗憾,又说督署幕友们也对杨锐遭此不测之祸叹息不已。念礽的这几句话给张之洞以启示:为避嫌疑,自己不能出面,找一个局外人来关说,既可达到诉冤目的,又可以免遭风险。现在有一个最好的人选摆在面前,那就是汉阳铁厂督办兼铁路公司总办的盛宣怀。
此人绝对是新政的拥护者,是杨锐等人的同情者,他门路极广,且以局外人的身份出面更为妥当,但不知道此刻他愿不愿意出面。
念礽说:“郑观应的话说得激昂,估计盛宣怀也是这个态度。再说,他现在跟我们关系密切,也不好意思拒绝。”
张之洞说:“这不是一般的事,不能勉强人家。你不妨先去郑观应那里跟他说明,让他先用电报与盛宣怀联系。若他愿意,我再直接拍个电报。不过,所有这些都得对外严格保密。”
一个多小时后,陈念礽回来说:“一切都办好了,您就拟电报吧!”
张之洞沉吟一会儿,对念礽说:“你记吧。”
陈念礽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美国带回的钢笔,将张之洞口授的话一字字地记了下来:
“盛京堂:杨叔峤端正谨饬,素恶康学,确非康党。平日论议,痛诋康谬者不一而足,弟所深知,阁下所深知,海内端人名士亦无不深知。此次召见蒙恩,系由陈右铭中丞保,与康无涉。且入值仅十余日,要事概未与闻。此次被逮,实无辜受罪,务祈迅赐切恳夔帅、寿帅设法解救,以别良莠,天下普类同感两帅盛德。叩祷。”
王文韶字夔石,故称夔帅;军机大臣裕禄字寿山,故称寿帅。
电报亥时发出,第二天未时盛宣怀回了一电:
“张制台:真电所言杨叔峤事,已转电仁和,力恳保全。圣躬未愈,有旨征医。宋伯鲁革职,余无所闻。”
仁和即夔帅王文韶,他是浙江杭州人,杭州古称仁和,以仁和代王文韶,乃是对王的尊敬。宋伯鲁乃一名很活跃的新派御史,革职自是难免。张之洞看到这份电报,心情安定下来了。
王文韶与裕禄两人中,盛宣怀没有找裕禄而找王文韶,看来盛与王交情更深。王文韶眼下是太后的大红人,身兼总署和军机两大任,他答应保全,大概杨锐的处罚不会太重。有旨征医,莫非皇上真的是因新政失败被囚而忧郁成病?
北京几乎所有的衙门都卷入了新旧之争,朝政眼下不知乱到何种地步!张之洞电告儿子:“遇有大事,随时报告。”
不料第二天深夜,仁权从京城发来电报:“今日午后,康广仁、谭嗣同、杨锐、杨深秀、刘光第、林旭被斩于菜市口,监斩人刚毅,京师百姓观看者数以万计。”未等电报读完,张之洞已软瘫在藤躺椅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样重大的案件,当事人又是朝廷的重要官员,为什么不按正常的程序由刑部审讯,由大理寺定罪,就这样匆匆忙忙,甚至可以说是急不可待地把人杀了?
二百多年来的大清历史上,似乎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就在接读电报的前一分钟还存在的企盼彻底破灭了,杨锐而今已是身首相分,倒在菜市口的血泊之中。可怜的叔峤呀,你真是冤枉死了!整整的一个晚上,杨锐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张之洞的眼前晃动:一会儿是尊经书院憨态可掬的年轻学子,一会儿是太原城秉烛夜书的勤勉幕僚,一会儿是奔走国是的热肠京官。今年才刚进的四十岁,一个大有作为的干才能员,一个忧国忧民的正直书生,怎么能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短短的人生,离别他眷恋不已的国家、朝廷、老父妻儿、师友同寅?
张之洞知道,像这样的朝廷钦犯,在菜市口砍头,是有意暴尸示众,三日之内不能让人收敛的。还差两天便是中秋节了,张之洞抬头仰望夜空中那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心里无限悲凉。今夜,菜市口是一副多么恐怖的场景;今夜,京城杨宅又是如何地哀伤、悲痛!叔峤七十岁的老父、十岁的幼儿、已成未亡人的妻子,既头顶罪犯眷属的恶名,又要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未来的日子,将怎么过呀!
张之洞要念礽速电仁权,派仆人带一张千两银票悄悄地去杨宅探视,并转达他的问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相关消息:翰林院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其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积极行新政的户部侍郎张荫桓革职、充军新疆,将康有为离间帝后图谋不轨的罪行宣示天下。又命广东地方官府抄查康梁原籍财产;逮捕已出逃的礼部主事王照的一兄一弟;保荐康有为的礼部尚书李端棻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湖南巡抚陈宝箴及其子翰林陈三立,以及前湖南学政江标、翰林熊希龄均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在惩办新派的同时,以怀塔布、许宝骙等为代表的一批老派人物,或加官晋级,或官复原职。
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变法仿佛一场春梦似的,一觉醒来,大清帝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原来的旧模样。
疾风骤雨般的疯狂报复过去后,张之洞最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有人会借他曾与强学会和康梁有过联系,以及他与杨锐的师生关系而攻击他。这都是确确实实的历史,他无法抹去,也无法改变,倘若遇到仇家要周纳深文无限加码的话,他张之洞也可以被视为维新变法的积极拥护者,甚至是康梁的后台而遭到严惩。事实上,有人已经在这样做了。
十六七年前因贪污被参劾的前山西布政使,十二三年前借徐致祥弹劾张之洞不成、赋闲家居一百天如今又官复原职的太常寺正卿葆庚,便找到了眼下言官中的大红人杨崇伊,以用一万贪污银子买来的宋徽宗的一幅花鸟真迹为诱饵,怂恿杨崇伊上了一道对张之洞的参折,但慈禧将这份参折留中未发下。一来张之洞是她一手提拔的而今享有盛誉的三朝老臣,二来一部《劝学篇》也使得慈禧深信张之洞绝不是康梁一类的人。辜鸿铭的那句“绝康梁以谢天下”的玩笑之语,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桩事,两年后张之洞从姐夫鹿传霖那里得知,使他对慈禧更添一份感激之情。
张之洞的另一个担心,便是他耗费多年心血经办的洋务局厂,会因这场变故而受池鱼之殃。这个担心在几个月后也慢慢消除了。铁厂和铁路都和先前一样在正常地生产和施工中,盛宣怀及其得力助手们依旧在兴趣浓厚地经营着,并对前景十分看好。其他如汉阳枪炮厂、汉阳火药厂、纺纱局、织布局、制麻局、缫丝局也事事照旧。
张之洞的仕途没遇到障碍,他所致力的洋务事业也没受多大的影响。湖广总督衙门的运转一切如常,然而中国的政坛却因这次变故而大伤元气,中国社会的进展也因此而中止甚或倒退。西方各国曾因新政而对中国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也遭浇灭,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着对这个古老之国的政治不可理解的迷惘神色。中国的亿万百姓,也从此失去了以和平方式获得富强的机会,被迫走上血与火的痛苦之路;神州大地,再度陷于压抑、沉闷、暗淡的时空大隧道中。
终于,这种畸形的陈旧统治术导致了一场更为混乱、更为可怕的大动荡,大清帝国因此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摇摇欲坠的爱新觉罗王朝几近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