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558字
这太有趣了。中国的琵琶为苏格兰的情歌伴奏,辜鸿铭还是第一次遇到。费太太信手弹了两句,果然从琵琶弦上听来的西洋曲子又别有一番味道。辜鸿铭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在费太太的客厅里引吭高歌起来。那纯正道地的苏格兰语言,那深厚雄壮的男中音,伴随着清脆激越的古老的中国琴韵,真是动听极了。
辜鸿铭在这栋小洋楼里足足待了两个小时,出来时意犹未尽。回到家里,费太太的小脚、琵琶弦上流出的《牧羊歌》时时在他的脑中浮现,如同一把火在心中燃着,烧得他心神不宁,浑身燥热。苦苦地熬过三天,他实在熬不住了,便去找协理总文案梁敦彦请假。梁敦彦那年和陈念礽等人入督署时,被安置在电报房。梁为人朴实不爱出风头,在电报房一待两三年,并不受重视。有一天傍晚,京师总署突然来了一份紧急电报,电报房里所有的人都已不在了,唯独梁敦彦一人在房里读书。张之洞便叫他翻译,梁很快便译出来了。张之洞很高兴,跟他多聊了几句,这才发现原来梁是一个十分勤奋敬业的人,第二天便撤换原电报房的头目,让梁敦彦代替。不久又提拔他做了协理总文案,协助总文案梁鼎芬主管洋务、翻译两科。梁准了假,辜鸿铭匆匆过江来到汉口。他先去珠宝行里花一百多两银子买了一串珍珠项链,项链的中部还悬着一块翠绿暹罗宝玉。他把它藏在衣袋里,然后敲开费家的铁门。费太太见到他,也同样很高兴,说了一阵话以后,辜鸿铭邀请费太太到英租界一家英国人开的餐馆里吃晚餐。在跳跃的烛光下,在亮闪闪的刀叉间,他们边吃边聊,谈得十分愉快。
辜鸿铭乘兴拿出项链来,恳切地请求费太太收下。费太太并没有讲客气就收下了,并当着辜鸿铭的面把它戴在脖颈上。辜鸿铭很高兴。夜很深了,过江的轮渡也早已停开,费太太邀请他今夜住在她家,辜鸿铭大喜过望。这夜,他和费太太恩爱缠绵了大半夜。第二天,他坐在首班过江渡船上,想起昨夜的事来,心里又喜悦又有点害怕。这女人不是别人,她是英国商人的太太,倘若被那英商知道,他决不肯罢休,就此收场吧。但是到了傍晚,辜鸿铭又心猿意马起来,神差鬼使般地再次渡过长江来到英租界,费太太早已精心装扮在家苦等了。辜鸿铭知道后,暗暗责备自己的胆怯。从那以后,辜鸿铭隔不了两三天就要过江与费太太幽会,原先的怯意早已丢到九霄云外。辜太太知道丈夫有了新的外遇,却奈何他不得。辜鸿铭为女人舍得花钱,辛苦挣来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入费家。
四、偷情的辜鸿铭被英国商人扭送到领事馆
相处时间久了,费太太说了实话,原来她并不是费格泰的太太,只是他的情人。她原是苏州窑子里的妓女,被费格泰看中赎出来的。至于费格泰,也不是个正经商人。二十多年前,他以一个无业游民的身份从英国来到中国投靠戈登,编在戈登的洋枪队里。后来戈登回国,洋枪队解散,费格泰便留在中国。那时中国官场的几个大人物急于借洋务自强,费格泰抓住这个机遇,利用自己能讲中国话、熟悉中国官场的有利条件,往返英美与中国之间,做起军火生意来。他从中牟取暴利,很快发了横财。费格泰在英国有个太太,在上海、广州两处各置一个家,包一个女人,这栋小洋楼连同苏巧巧在内是他在中国的第三个家。苏巧巧说她其实并不爱费格泰,他又老又丑一点也不可爱。苏巧巧还告诉辜鸿铭,这一两年来,费格泰都在与湖北铁政局做生意,铁厂所需要的各种重要机器,都由他经手,到英国去订货。此时的辜洋务已对铁厂机器都不感兴趣了,他的兴趣只在苏巧巧一人身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费格泰晚一点从英国回来,最好是永不复返,让他长享与苏巧巧的偷情之乐。
正所谓乐极生悲,离苏巧巧告诉他费格泰返回中国的日期还有半个月的一个深夜,正当辜鸿铭和苏巧巧两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费格泰突然回来了。辜鸿铭赤条条地被当场抓住,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苏巧巧被费格泰狠狠地揍了一顿,嘤嘤哭泣。费格泰将辜鸿铭捆绑起来,第二天一早送到英国驻汉口领事馆。辜鸿铭操一口熟练的英语和领事馆的领事谈话,承认自己对不起费格泰先生,愿意受惩罚,并说自己曾在英国留学,又在湖广总督衙门洋务处做事,今后可以帮费格泰先生的忙。
英国领事和费格泰听后颇为吃惊。他们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奇货可居的人物,便马上招来一个摄影师,给辜鸿铭拍了不少照片,以便留下不可否认的真凭实据,然后解开捆在他身上的绳索,对他以礼相待。英国领事和费格泰在另一个房里商量了半天后,对辜鸿铭说:“我们准备释放你,但要总督衙门派个有身份的人前来领取,你看叫谁来?”辜鸿铭想了想,觉得叫梁敦彦来最合适。一来他是协理总文案,翻译科归他管辖且又懂英文;二来他为人宽容厚道,好说话。
就这样,一封发给湖广总督衙门协理总文案的短函到了梁敦彦的手里。他觉得这是件很棘手的事情,便过来请示张之洞。
当得知辜鸿铭是与人偷情被逮到英国领事馆,而那女子的男人又是英国人的时候,张之洞很是恼火,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香帅,英国领事馆很可能会在辜鸿铭身上做点文章,要我们答应些什么,他们才会放人。”梁敦彦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哦,很有可能。”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辜鸿铭做了输理的事,后果应由他一人承担,与我们无关。念及辜鸿铭人才难得,如果对方要他赔偿一笔款子,他又拿不出的话,一万两之内,我们可以替他付,以后从他的俸金中扣还;若超过一万两,则不能答应。”
梁敦彦领了张之洞的钧旨,匆匆过江来到汉口英国领事馆,副领事莱姆出面接待。梁敦彦请求先看看辜鸿铭。莱姆领他走到另一间房子,只见辜鸿铭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一本英文杂志,正在悠闲自得地看着。梁敦彦又好气又好笑,斥道:“汤生,你倒没事儿似的,香帅为此事很生气哩!”
辜鸿铭若无其事地对协理总文案说:“费格泰的女人苏巧巧自愿跟我好,按英国法律,治不了我的罪。我不会去坐班房,大不了要我出点钱,出就是了,我自认倒霉;何况苏巧巧并不是他的太太,只是情人而已。之所以请你来,可能是他们不相信我是督署的,要你来验证下,麻烦你证明一下我的身份。钱我自个儿出,我想我不会给香帅添太多麻烦。”
“好吧,你看你的杂志吧,我去跟他们谈判。”见辜鸿铭没有受到虐待,心情也好,梁敦彦放心了一大半,既然他自己愿承担一切责任,这事就好办多了。
莱姆见梁敦彦仪表轩昂,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他颇为客气,请他坐下,侍者又给他端上咖啡。梁敦彦说:“这是一件遗憾的事。辜鸿铭先生是湖广总督衙门的一位洋务幕僚,他平日生活失于检点,以至于有这次对不起费格泰先生的事情出现。我奉张制台之命协理幕友房,辜先生是我的下属,我负有管教不严之责。我今天以他上司的身份向费格泰先生赔礼道歉,请贵副领事代为转达。”
莱姆笑了笑说:“梁先生这种态度很好,我很欣赏,我会将你的话转告给费格泰先生。但费格泰对此很气愤,领事馆也认为我们大英帝国的子民在贵国受到侮辱,我们有责任为他做主。”
莱姆虽然面带笑容,但从话里看出他的态度强硬,不好打交道。梁敦彦在美国学的是工程建筑,既不懂法律,又没有外交经历,办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只是因为他毕竟在美国留学多年,见过世面,一般的常识性的知识还是懂得的,湖广总督衙门这块牌子也给了他一些胆气。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从容地说:“费格泰先生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我刚才见到辜先生,他对我说的两点很重要,请贵副领事注意到:一,那位女人是自愿与辜先生相好的;二,那女人并不是费格泰的太太,只是他的情人。”
“不。”莱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费格泰先生坚持说苏巧巧就是他的夫人,他这次回国另一目的就是办理与他原先太太离婚的事宜,一旦办妥,就会与苏巧巧女士正式登记结婚。照此情况,苏女士应视为费格泰先生的太太。另外,我也要告诉梁先生,据苏女士亲口所说,你们的辜先生多次对她进行勾引,她并不情愿,也就是说她不爱你们的辜先生,苏女士是被强迫的。”
莱姆的这番话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苏巧巧既未与费格泰有婚约,就不能视作太太。她是一个成年人,有独立处理事情的能力,勾引、强迫之类的话不能自圆其说。但是梁敦彦从一开始便抱着理亏的心态踏进英国领事馆,又听莱姆这样说,自思将苏巧巧视作费格泰的太太也有道理,只是对“强迫”一说作了反驳。
莱姆说:“强迫一说虽有点勉强,但苏女士对她丈夫痛哭流涕表示悔恨这是事实,至少说明她不爱辜先生。正因为此,大英帝国领事馆将不把辜先生带上法庭,为了两国的友好关系,愿意慎重处理此事。”
老实的梁敦彦听到这话,立时感到松了一口气,忙说:“贵国领事馆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知你们将打算怎样来处理此事。”
“也不知是谁已把辜先生的事透露出去了,今天上午已有几家西方和日本报纸的记者要到领事馆采访,并想为辜先生拍几张照片。因为辜先生在欧洲留学多年,现在又是张制台所器重的洋务幕友,也算是贵国一个有头脸的人。出了这种风流案子,最是记者求之不得的新闻,发表出去,记者出了名,报纸也出了名。”莱姆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来递给梁敦彦。
“谢谢!”梁敦彦摇了摇手,说,“副领事先生,事情没有处理好之前,请你们不要接待那些招惹是非的记者。”
莱姆划一根火柴,将雪茄点燃,自己吸了起来。“辜先生在敝国爱丁堡大学读过四年书,也可以算是我们大英帝国培养出来的人才。再说,张制台对我们也很友好。为了辜先生的脸面,也为了两国的友谊,我们没有接待那些记者,不想把这桩事扩散出去。”
梁敦彦又忙着道谢。
“我们与张制台合作了两三年,我们很想与张制台继续友好合作下去。张制台办铁厂、办枪炮厂、办煤矿,我们都很支持。这两年,费格泰先生和其他几个英国商人,都为湖北从英国买回不少机器。我们想请湖广总督衙门保证今后所有的大型机器都从英国购买,而不从别的国家购买。当然,我们会确保质量和提供优惠的价格。”
梁敦彦想:这两年来铁政局都在与英国做生意,也没听说出什么大问题,只要机器好,向美国买、德国买和向英国买是一回事,他们无非是想和我们把生意做下去,这条件也不算苛刻。于是点头说:“我想是可以的。”
“这一条是我们英国领事馆的想法,还有一条是费格泰先生本人提出的。”莱姆弹了弹雪茄灰,不紧不慢地说,“费格泰这次带了二十万两银票回伦敦买轧钢机,但发现厂家生产出的机器质量不合要求,厂方重新制造,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出厂。如此,有违与铁政局签的合约。费格泰希望铁政局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以违约处罚厂方,同意半年后再将机器买定运回,这二十万两银子他已预先交给了厂方。”
梁敦彦想:这事也怪不得费格泰,费格泰能坚持机器须达到设计要求,这也是他对铁政局负责的表现;现在辜鸿铭做了对不起他的事,给他一个面子不追究英国厂家,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于是说:“这事我看也可以。”
“好。”莱姆高兴起来,“我们已草拟了一个文件,请你带回去,让张制台在这上面签个字,我们即刻放辜先生。”
莱姆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梁敦彦。梁敦彦接过,看上面有中英两段文字,说的是同一个意思,至于辜鸿铭偷情被逮一事则没有写。梁敦彦觉得毕竟是英国领事馆拟的东西,还算得体面。便没有再说什么,将它带回督署。
下午,梁敦彦把这个文件送给张之洞。张之洞看后,两条粗短的浓眉立时紧皱起来。
“这两条都很厉害。第一条是要把我们捆死在英国人身上,今后别的国家就是机器比他的好,价格比他的便宜,也不能买,所有买机器的钱都由他们赚。”
“香帅说的是,但现在为了赎辜鸿铭出来,只得签字了。且卑职想,这两年我们大部分机器都是从英国买的,英国货也还行。再说,英国在长江沿线经营几十年了,我们今后做事免不了要跟他们打交道,保持友好是很重要的。何况,今后真有别国的机器比英国好,我们变通一下也还是可以从那个国家去买的。就凭这一张纸把我们锁住也不可能。”
“嗯,这条就依了他吧!”张之洞指着中文部分的第二段说,“你知道费格泰在这中间耍的花招吗,他估计汤生拿不出多少钱,所以不叫汤生赔钱了,将这笔钱转移到铁政局的头上。”
梁敦彦说:“这点我没细想,请香帅说明白。”
“当初合约上说,若延期三个月,厂方赔偿损失百分之五,延期半年,赔偿损失百分之十,百分之十即二万。这二万银子费格泰是要叫厂方出,只是放到他的腰包里去了,这是一。第二,这二十万银子他或许是存入银行,或许私自去放高利贷,或许自己拿了去做短期买卖。总之,这二十万便由他使用半年。他多则可凭此赚一二万,少也可赚七八千。为了赎回辜鸿铭,我们损失了二三万银子。哎,这个不争气的辜汤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