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902字
张之洞知道这是姐夫在敲自己,忙笑着说:“我虽然有点固执,但在你的面前没有固执过,你不要以此作为借口。”
“我若以此为借口,就不来武昌了。”鹿传霖也笑了起来,“我为此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你必须得向太后、皇上表明一个态度。”
张之洞有点犯难:“这个态度怎么表?是赞成维新,还是反对维新?”
“要表一个这样的态度。”鹿传霖慢悠悠地说,“你既拥护新,又不反对旧;既愿大清强盛,又要守祖宗基业。一路上我琢磨此事可归纳为十六个字,叫作: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
“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张之洞在心里喃喃复述着姐夫的这十六字真诀。这篇文章怎么做呢?他苦苦地思索着。
六、集湖广幕府之才智,做维新护旧之文章
这一天在签押房,他刚放下手中的笔,又想起鹿传霖的那一番话来。这篇文章如何写呢?他捻着下巴下的灰白长须,凝神思考起来。正在这时,梁鼎芬走了进来。
“什么事呀!”
“香帅,”梁鼎芬走到张之洞的身边说,“这些天两湖书院的学生们,因湖南《湘报》上的一篇文章引发了大辩论。”
“是不是易鼐的那篇文章?”
“正是。平时向往新学的拍手叫好,崇尚旧学的则深恶痛绝,双方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有的甚至课都没有心思上了。”
张之洞盯着梁鼎芬说:“你的看法呢?”
梁鼎芬略做思考后说:“易鼐的那些说法,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我说服不了那批新学迷。”
“什么不能完全接受!”张之洞站了起来,“应该是完全不能接受,我去和他们辩论。”
“太好了。”梁鼎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搬总督这个救兵的,“什么时候能去?”
“两湖书院非一般地方,我得要先准备下才行。第一得有的放矢,第二还得言之有据。节庵,学生们争辩的要点在哪几个方面?你给我说说。”
梁鼎芬想了想说:“依我看,学生们争执最烈的有这么几个主要问题:一是中学和西学哪个更重要?二是西学不要三纲五常,丢掉老祖宗传下来的根本,这在中国能行得通吗?三是大家都去学声光电化这些学问,今后科举如何考,考什么?光声光电化就能治国强兵吗?四是君权与民权,百姓应不应该有权?是君权大还是民权大?等等。当然,还有不少问题,这几个是主要的。”
“行,你回书院去吧,待我思考思考。”
梁鼎芬走后,张之洞重新拿起笔,批起公文来。
中午吃饭时,张之洞又想起了写文章的事。突然,一个灵感在脑子里闪动:何不将去书院讲学与写文章表明态度这两件事当一件事来办?两件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面对当前的局势,我张某人该说些什么。给太后皇上看的文章不用奏折形式更好,它可以在报上公开发表,让天下人都知我张某人的态度,免得众口悠悠说三道四。这些报纸还可以通过别人之手转呈太后皇上,如此,太后皇上也看到了。它所起的作用远比上一道奏折大得多。
放下碗筷后,此事便这样决定了。张之洞随即通知衙门总巡捕,说下午要在书房里写一篇重要文章,除朝廷来圣旨外,任何人不接待,任何事不办。
兴许是常吃赵茂昌送的特制人参的缘故,张之洞虽然已六十有二岁了,外表看起来很苍老,精力却依旧旺盛过人,上个月环儿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老翁得子,不仅有添丁之乐,更有高寿之兆,张之洞因此更增自信之心。尤其是当一桩富有挑战性的事来临时,更能激发他年轻人似的兴致和热情。他放弃惯常的午休,离开餐桌后便赴西院书房。
他提起笔来,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今日之世变,岂特春秋所未有,亦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海内志士发愤扼腕,于是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菲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愈,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学者摇摇,中无所主,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敌既至无与战,敌未至无与安。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
一口气写下这段文字后,张之洞自己都有点惊讶:怎么会写得如此畅快通顺?而且一下笔便为新、旧两学定下了基调:新可救时,旧能守教,新之弊在不知本,旧之弊在不知通。同时也明确指出,在新学旧学的争辩中,邪说暴行便乘隙而入,这将是中国的祸乱之根。
再将这段话复读一遍后张之洞也释然了,这也并非是什么福至心灵的缘故,而是自己多年来的认识。尤其是在看到《湘报》上易鼐的文章和岳麓书院的《辑录》后,时常思索的结果。其实,没有提笔写文章的时候,脑子里的思索如同乱麻似的,没有条理,也不得要领,用心来做文章,条理自然也就清晰,要领也便出来了。张之洞既感欣慰又觉惋惜。欣慰当年写作《轩语》《书目答问》时的能力还在,惋惜的是近二十年来杂事纷扰,案牍劳形,使得自己几乎没有一种安宁的心境来握管作文,不能为后人多留下一些诗文书册。唉,有文则无权,有权则无文,前人说“闭户著书真岁月”,又说“封侯拜相男儿事”,人生事业,究竟应以哪种为最佳?
这样一番感叹后,张之洞忽然想,我何不借此机会多写点,为自己再添一部类似《书目答问》一样的书岂不更好!想到这里,前词臣学政兴奋起来。他慢慢地边磨墨边思考,先来为这本书想个题目:《新学旧学辩》?这个题目一目了然,但论辩气息太重,不大合自己的身份。《求通与守本》?这个题目直逼要害,但限制思路,只能做一篇文章,不宜写一本书。
以总督身份去书院讲课,面对着的是儿孙辈的莘莘学子,宜以劝诫的方式为妥。张之洞想起了荀子的名言:学不可以已。是的,过去只有中学而无西学,只有旧学而无新学,尚且是学不可以已,现在面临更多更复杂的学问,更应该不可以已。好了,就用这句名言的出处“劝学篇”作为书名吧!
定下书名后,张之洞开始构思这部书的主要内容了。
他想着:这部书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论旧学。旧学既为本,则从本字上做文章。什么是本呢?对修身而言,心为本;对处世而言,忠为本;对为学而言,经为本;对圣学而言,三纲为本。要把这些属于“本源”的东西论说清楚。一部分论新学。新学既为通,则应从“通”字上做文章。通者,变通也,变通的目的在于实用,新学的确是很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若从全国范围来讲,新学远未普及,应用大力气去推广新学,比如设学堂、设翻译局、鼓励出国留学等,中国目前最需要的是修铁路、开矿藏、练军队,而这些方面自己都有亲身历练,是可以好好总结总结的。
到衙门下午散班关门的时候,张之洞脑中《劝学篇》的大纲便基本上有个框架了,必须趁热打铁,抓紧时间做好这件事。
“大根,我要写一篇大文章,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住几天。你看去哪里为好?”吃完晚饭后,张之洞问大根。
大根说:“四叔打算住几天?”
“四五天吧!”
“四五天时间不长,不宜走得太远,只能在武汉三镇找。”
“就在武汉三镇吧,近一点,万一有个紧急事,可很快赶回衙门。”
大根摸着头顶想了半天说:“我看就到归元寺去吧!”
“不行,归元寺进香拜佛的人多,吵闹。”
大根大大咧咧说:“跟方丈说一声,这几天不让人来进香就行了。”
“那怎么行!”张之洞不悦地说,“进香拜佛是善男信女的心愿,也是归元寺的财源。因我住那里而折了世人的心愿,断了和尚的财源,那我不遭人唾骂?归元寺决不能去。”
“那就去晴川阁好了。”大根终于想起了一个好地方,“那里风景好,安静,游人又少,不会影响别人。”
“晴川阁倒是不错,明天一早你先去看看,跟管阁子的人说好,租一间干净的小房子,先租五天。这五天的茶饭也请他们做,走时照付。后天一早,我们就去。”
第二天,张之洞料理了一些必办的公事后,告诉总巡捕,要去晴川阁住几天,有要事可去那里找他。
翌日上午,张之洞仅带着大根一人,悄悄地来到晴川阁,住进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房间。
自从那年宴请俄皇太子后,张之洞再也没来过此地了。
晴川阁果然不亏待文人学士。张之洞一坐下来,在江风涛声、山气鸟语的感染下,文思倏然间便如泉水般地涌冒出来,仿佛当年在翰林院做学士似的,有一种奔放欲出、不可遏制的冲动。世受国恩、身为疆吏获得过皇家格外恩宠的张之洞,不论是出自内心的情感还是为了今后政治的需要,他都情不自禁地要歌颂大清朝的德政,希望天下臣工百姓如葵花向阳般地仰望太后皇上,拥戴朝廷,巴望大清王朝能固若金汤,万古千秋传下去。作为一个生于世代书香家庭,从小浸泡于儒家典籍之中,做过多年学政,写过不少代圣人立言文章的士人,张之洞对周公之礼、孔孟之学发自内心地顶礼膜拜,真是五体投地。无论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名教皈依,还是公开与康有为等人划清学术分野,以免珠目相混、鱼龙相杂,他都要借此机会向世人说个清楚。
于是,在江山如画的龟山禹功矶上,在安谧祥和的晴川阁净室里,张之洞夜以继日地挥笔疾书:
一曰保国家,一曰保圣教,一曰保华种。保种必须保教,保教必须保国。
今日时局,唯以激发忠爱、讲求富强、尊朝廷、卫社稷为第一义。
自汉唐以来,国家爱民之厚未有过于我圣清者也。
五伦之要,百行之源,相传数千年更无异议,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故知君权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知夫妇之纲,则男女平权之说不可行也。汉兴之初,曲学阿世,以冀立学,哀平之际,造谶益纬,以媚巨奸,于是非常可怪之论盖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称王之类。此非七十子之说,乃秦汉经生之说也,而说《公羊春秋》者为尤甚。
张之洞认为,这些都是属于务本的范围,而“本”之悟,全靠中国学问的熏陶,西洋学问是不可能教授的,甚至有大相抵触之处。无论是两湖书院的学子,还是天底下求学求知的年轻人,都应该深知此本不可动摇,不可移易。
倘若丢掉了这个本,何以为中国之人?无论是朝廷内外的官吏,还是准备进入仕途的士人,都应该加深对“本”的认识,绝不能在西学东渐的时候,迷乱心性,失却方向,忘祖而背本。苟不若此,则中国将何以为中国?
他对自己的这些议论很满意,于是开始写西学部分。外放晋抚,尤其是擢升粤督以来,他也保境安民,也兴利除弊,这些其实与其他督抚都无异处。这些年来与众不同的,或许说他张之洞之所以成为天下瞩目的原因,就在于他重西学办洋务。可以说,他后半生的心血和事业就在于此。毫无疑问,张之洞对洋务、对西学是深有感情的,认定洋务和西学是致中国于自强的唯一法宝。中国只有坚持这个定见,才有可能跻身世界强国。他多么希望太后皇上也能有这个定见,坚定不移地在中国大办洋务,倡导西学。他多么希望十八省督抚和各级官员都能像他这样,在自己管辖的省府州内办洋务局厂、办新式学堂,同心合力地走在这条使国家早日富强的康庄大道上。可惜,许多人囿于陈见,没有这个认识;也有不少人认识到这点,但鉴于在中国办新事的千难万难,遂失去了实干的豪气;还有一些人,因为洋务和西学要影响到他们的既得利益,于是千方百计地干扰阻挡。这些都已是障碍和困难了,但更令人担忧的是,现在竟有一批人,在这个时候提出类似于易鼐那样骇人听闻的言论来,还有康有为、梁启超之辈,本是难得的新式人才,却偏要鼓吹公羊,倡论民权。他们难道真的不明白,这是在向六经挑战、与朝廷争权吗?好好的一个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局面,将有可能被这些邪说给毁了,自己有这个责任将中国办洋务、行西学之举导向正确的途径。
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习习暖人的杨柳风,伴随着张之洞为《劝学篇》续写了一系列篇章:
《益智》:夫政刑兵食,国势邦交,士之智也;种宜土化,农具粪料,农之智也;机器之用,物化之学,工之智也;访新地,创新货,察人情之好恶,较各国之息耗,商之智也;船械营垒,测绘工程,兵之智也。此教养自强之实政也,非所谓奇技淫巧也。
《游学》: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此赵营平“百闻不如一见”之说也。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此孟子“置之庄岳”之说也。
《设学》:天下非广设学堂不可,京师省会为大学堂,道府为中学堂,州县为小学堂。学堂宜中西兼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且宜政艺兼学。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
《广译》:译书之法有三:一、各省多设译书局;一、出使大臣访其国之要书而选择之;一、上海有力书贾、好事文人,广译西书出售,主人得其名,天下得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