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1152字
梁鼎芬趁着闲在一旁的时候,也在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没有见过皇帝,但他见过太监。就他的观察,这个沈公公是个真正的太监。无论是从说话上,从无胡须上,还是从他的举止动作上来看,的确是个真正的而且是训练有素的太监。太监是真的,皇帝的真实性便随之增加。但梁鼎芬比辜鸿铭老练点,他还不能完全认准,他要借取别物来证实下。成天在皇帝身边的王公大臣,他认识得极有限,一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人来。猛然间,福至心灵,他想起已做了自己八姑丈的吴永来。逃难过程中,吴永与太后皇上朝夕相处几个月,若真的是皇上,他不可能不认得吴永。于是答道:“我是湖广总督衙门总文案兼两湖书院山长,吴永是我姑丈。”
少年问:“吴永是谁?”
梁鼎芬猛一惊,他不认得吴永,莫非是假的!这时辜鸿铭、陈念礽也都浮起与梁鼎芬同一个想法。梁鼎芬说:“吴永原是怀来知县,后护驾西行,现蒙恩放了广东雷琼道。”
“哟,你原来说的是怀来吴知县。”沈公公在一旁代为回答,“他是太后的人,皇上没有跟他打过交道,皇上自然不认识他。”
这话说得对,吴永本是太后的人,皇上不认识他也可理解,辜、梁释怀了,陈念礽却仍有点疑惑。
“你们要说什么,快说吧!”沈公公显然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话,再次下逐客令。
辜鸿铭说:“回禀万岁爷,张制台本想来朝拜万岁爷的,但他没有接到廷寄,不敢造次。”
那少年笑道:“张之洞是个老滑头,他怀疑朕是假的,故不来见。你可以告诉他,朕并不想见他,至于朕是真是假,朕不多说。朕这里有一只玉碗,你可拿去给他看。他在京中做过翰林,应见过宫中物品,是真是假他看看就知道了。不过,明天你们一定要还给朕。”
沈公公忙说:“这玉碗不能随便拿去,你们带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存下做抵押,明天一手交碗一手还给你们。”
陈念礽说:“我们将公函放在你这儿做抵押还不行吗?”
沈公公说:“公函又不值钱,它怎么能做抵押!”
陈念礽心里气愤,但也不好与他们争吵。
辜鸿铭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说:“我这儿有块英国带回的金壳怀表,上面有英女王的像,留下它做抵押吧!”
说罢将怀表取下递过去。沈公公接过看了看,又递给那少年。少年接过怀表,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满脸笑容说:“这个怀表值钱,行,留下做抵押吧。”
陈念礽心里想:这人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洋人造的怀表样,凭这点看来也不大像。
辜鸿铭接过用黄缎布包好的玉碗,和梁鼎芬、陈念礽一道离开宅院,赶紧奔总督衙门。
张之洞正在翻阅着临时叫大根从武汉三镇买来的各种小报,这些小报上全都刊载了皇上来到武昌的新闻,有一份小报还将唐朝的事拿来类比,说太后是武则天、皇上是李旦,皇上到武昌,是来找张之洞保驾的。张之洞看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张之洞捧着辜鸿铭带来的玉碗,上上下下细细观赏着:这是一只羊脂玉雕的小碗,比通常的饭碗略小一点,上面镂刻着两条腾云驾雾张牙舞爪的彩色飞龙。仔细看这两条龙,又似乎跟通常所见到的帝王用品上的龙略有不同,它的线条丰富,色彩饱满,富有立体感,给人一种活生生的仿佛就要离碗飞去的感觉。张之洞在心里暗暗叫好,如同平日鉴赏古董一样,他拿起碗对着窗外照看,为的是借用强烈的阳光来透视。这时,他看清了碗的一角有一块小指头大的裂痕。“这玉碗修补过。”他一边想,一边将玉碗轻轻地在手中摩挲着,有似曾相识之感。猛然间,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年潘祖荫请大家看的那只御碗吗?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张之洞刚刚从四川学政任上回到北京,立即成为以李鸿藻、潘祖荫为首领的清流党中的重要成员。那时潘祖荫身为刑部尚书,以精于鉴赏古董闻名于京师官场。他也兼上书房师父,教读只有七八岁的光绪皇帝。有一天他去上书房较早,光绪正在早膳,因为粥有点烫嘴,发气将碗一甩,掉在青砖地上。一旁服侍的太监吓慌了,忙把碗拾起来,发现碗口断裂了一小块。主管太监将这个太监狠狠责打了四十大板,不是主管太监太凶恶,而是这只御碗委实不寻常,它是当年康熙亲手赏赐给乾隆的礼物。
康熙晚年,宫中来了一名洋画匠,名叫郎世宁,他是意大利的传教士,又是一位造诣很高的画家。康熙喜欢他的画,召他入值内廷如意馆,赏给他三品顶戴,并让他为自己画像。晚年的康熙极疼爱他的第四子雍亲王的儿子弘历。弘历十岁生日前,恰好盛京将军向康熙呈献一块百年难遇的纯净无瑕的羊脂玉,康熙命工匠雕成一只小饭碗,又叫郎世宁用油彩在碗上画了两条飞龙,然后再叫工匠依照郎世宁的画镂金镶彩,成功了一件绝世佳品。在弘历十岁生日那天,康熙亲手赏给他的这个小爱孙。
因为此,弘历跟郎世宁结下了友谊。到了他登基做乾隆皇帝后,郎世宁受到他的格外宠爱。郎世宁也感知遇之恩,尽心尽力为乾隆服务,不但为乾隆画了《乾隆皇帝大阅园》这样的传世名画,还成为圆明园工程的主要设计者。
乾隆很看重爷爷所赏的这只玉碗,将它珍藏着,以后一直无人动用。同治帝登基时还只有六岁,慈禧疼爱儿子,希望儿子效法祖宗,便叫内务府找出这只碗来给儿子吃饭用。到了光绪登基时,因为也是小孩子,于是沿同治旧例,也用这只碗吃饭。不料今日给摔破了,这主管太监能不又恼怒又恐惧吗?好在掉下来的那块小片还完整未碎,主管太监拟请人修补,但他不熟悉这种事,便请教已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师父潘祖荫。潘祖荫一口答应,并乐意亲自来办理这事。主管太监求潘师父把活儿尽量做好,做到让人一眼看不出,如此才好遮人耳目。
潘祖荫带着这只碗出宫,找了一个他平日所结交的修补古董的一等高手。经过此人的高超手艺,果然乍看起来,就像没有破损的一样。潘祖荫心里高兴,他知道他的好友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宝廷等人都是爱好鉴赏的人,平日没有机会见到这等国宝,应该让他们看看,开开眼界。于是,将他们四人请到他的家里,五个人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整天。半年后宫中传出消息,这只经过修补的玉碗失窃了,任怎么追查,都没有查出个下落来。一件国宝,就这样给丢失了。想不到,今日却不用吹灰之力,便摆到了自己的眼前!张之洞心里兴奋莫名。
“香帅,这碗是真的宫中之物吗?”辜鸿铭见张之洞品得出神,禁不住问。
“真的。”张之洞眼睛仍没有离开这只玉碗,“它是皇上小时候吃饭的碗。”
“那好啦!”辜鸿铭高兴得鼓起掌来,“我的头没有白叩,的确是真皇上来了!”
“皇上是假的!”张之洞眼睛离开了碗,神色严肃地对辜鸿铭说。
“真碗怎么反而换出个假皇上来?”辜鸿铭不理解,灰蓝色眼珠子左右不停地移动。
“正因为是真碗,才是假皇上。”张之洞把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掌故大致说了说。
陈念礽说:“我一直觉得奇怪。既是皇上见百姓,为何要收银元?拿碗给我们,还要以怀表做抵押。小里小气的,就像跑码头的卖艺人一样。说起吴永来,又懵然不知,就算是太后的人,他也不会从没听说过。”
梁鼎芬说:“说不定那只碗后来又找到了呢?”
辜鸿铭说:“节庵问得有道理,失而复得的事是常有的。古人一颗珠子掉到河里,二十几年后还能从河蚌壳里又得到哩!说真碗就是假皇上,有点武断。”
陈念礽说:“我有个主意,不妨拍个电报到京里去问鹿大人,他是军机大臣,必然知道皇上的情况。”
梁鼎芬说:“念礽的这个主意可行,去问问鹿大人。”
张之洞说:“是可以拍个电报去问问鹿大人,但现在来不及了。他跟你们说好是明天要把玉碗还给他,假若他明天得了玉碗就离开武昌怎么办?我现在有八成把握断定这一伙人是假的,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又不好现在就抓他们。”
这时,大根在一旁插话:“我有个主意。”
大家都转眼看着他。
“我想,做假的都在人前做,人后露出的一定是真相。今天夜晚,我伏在他们的屋顶上,掀开几片瓦,看看他们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就真相大白了。”
众人都鼓掌叫好。
张之洞也笑着说:“我们这么多饱学之士,当不得一个不读书的人。我看大根这个主意最好,就请你今夜做个梁上君子。”
晚上,大根穿上夜行服,趁着弥天夜色,不露一点声响地跃上了金水闸店主的宅院屋顶。掀开几片瓦,屋子里的一切便都暴露在他的眼前。
一盏小油灯摆在八仙桌的当中,桌上堆满了银元,三个人分占着三方,六只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一堆闪着灰白光芒的银元。
沈公公说:“张之洞派人来拿碗,就是怀疑咱们,咱们明天拿到碗就走。”
白脸少年说:“我看也是早走为好,张之洞那人不好对付。”
“怕什么,你们都是胆小鬼。”蔡参将一边收银元一边说,“既然你们说是真的御用物,就不应该怕张之洞怀疑。生意才刚刚做起来,今天就比昨天多收了一百多块,明天、后天还会更多,过两天再走不迟。”
沈公公打了个哈欠,对白脸少年说:“小三子,听我的,明天拿到碗无论如何要走。他实在不走,我们俩走!”
用不着再听下去了,这哪是什么皇上,分明一伙骗钱的流氓!大根蹑手蹑脚地离开屋顶,一溜烟跑了。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抓!”张之洞听完大根的禀报后,立即做出决定,“夜里抓更好,免得惊动附近百姓,你带两个人去,抓来后先关起,我明天再请湖北三宪过来一道审。”
第二天下午,张之洞将湖北巡抚端方、湖北布政使瞿廷韶、湖北按察使李岷琛请到督署,并学西方国家的样,邀请武汉三镇报馆派人参加旁听。三个被押上公堂的案犯,见此情景,早已吓得全身发抖,不用多问就全盘招供。
原来,沈公公真的是一个在宫中待了三十年的太监。他的师父当年偷了那只玉碗,原想偷运出去卖掉,后来风声紧,他不敢冒险,就在宫里挖了一个洞将它藏起来。这一藏便藏了二十多年,临死时,把这事告诉他唯一的徒弟沈公公,叫沈公公挖出这只碗后离开皇宫,一辈子可以过自在的好日子。沈公公拿了这只碗后逃出京城,在一个客栈里遇到了小三子。小三子是一个戏子,在京城王府里演过戏,对贵族旗人有些了解。小三子提出扮演皇上骗人的主意,皇帝的衣服就是他演戏的行头。后来又找了一个刻字匠刻玉玺,于是这个刻字匠也入了伙,做了蔡参将。武昌是他们的第一站,几天来已骗了近三千银元。
审讯完毕后,张之洞将这三个骗子判了个杀头示众。第二天正午在汉阳门码头公开行刑,观者达数万人之多。张之洞又将此事写成一个奏折禀告朝廷,并说明失落二十多年的康熙朝玉碗已起获,将派专人护送至宫中珍藏。
一件轰动武汉三镇的真假皇上案就这样给破了。办完这件案子后,张之洞心里很长时间不能平静:连皇上都敢假冒,这世界利令智昏到了何等地步!几个骗子自称是皇上,就有这么多人相信,连省垣官府也将信将疑。这说明如今官场的章法多么混乱?如今的百姓多么愚昧?这样的国家能自立自强吗?
这天午后,梁鼎芬笑笑地走进签押房,对正在办公事的张之洞说:“香帅,按照您的指令,两湖书院已选出三十二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作为官费留日生。明天下午书院开欢送会,后天一早他们就要乘船离开武昌了。”
“哦。”张之洞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脸来。这些年来,张之洞十分注重派遣学生出国留学,除开各种实业学堂大批选派外,湖北的两湖书院、经心书院,湖南的岳麓书院、城南书院等以传统中学为主兼习西学的官办书院,也都选拔过一些优秀学子放洋深造。在张之洞看来,学实业的宜去英德美法那些国家,而学军事、法政、师范等科目的则去日本更好。日本与中国同文同种,日本的经验最值得借鉴,且相距近、费用少,中国的银元也可在日本直接通用,彼此之间都省去了许多麻烦,故而张之洞大力提倡去东洋留学。因陈衍的铜元局为湖广衙门增加了财力,这次拟在湖广两省派遣两百名官费留学生,其中留日的有一百四十名,分配给十余所书院,两湖书院是人数最多的一所。
“两湖的学生后天就走了,其他书院的呢?”
梁鼎芬说:“两湖的先去上海打前站,约好所有留日生,月底在上海大东旅馆聚合,再坐同一艘船去日本。”
“行,这很好。”
张之洞顺手端起桌上一只粗大的白瓷杯子,这杯子里装的不是茶,而是参汤。多年来,赵茂昌每月给督署送来十支特制人参,每天上下午喝下一杯这样的参汤,已成了张之洞的习惯。
“明天书院的全体师生都要参加欢送会,场面盛大隆重。卑职想请香帅百忙之中,抽空去书院讲几句话,接见这三十二名学生,一来给卑职和两湖书院增光,二来也为这批留学生壮壮行色。”
先前两湖书院也送过几批留学生,说是要去看看他们,总因忙也没去成。这次人多,且今后要把此事蔚为风气,借这个机会鼓吹鼓吹也好。张之洞点了点头,说:“好啊!明天下午我去说几句。”
梁鼎芬很高兴:“那晚饭就赏脸在两湖吃吧!”
“饭不吃。”张之洞立刻拒绝。停一会儿,又问,“这批学生中有特别出色的人才吗?”
“个个都优秀,出色的也有好几个。”梁鼎芬想了一下说,“其中有一个特别卓异之才,我看他今后有可能成大器。”
“噢,你说说看。”学政出身的张之洞对人才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浓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