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中体西用(3)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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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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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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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42字

张之洞为谭继洵了却家事,谭继洵却并没有为张之洞了却公事。想起汉阳铁厂银钱困窘、生产萎缩,湖广总督心情仍是沉重。户部因翁同龢的作梗不拨银子,湖北又确实藩库无银,铁厂怎么办呢?


不料,正当经营陷于困境时,铁政局兼铁厂督办蔡锡勇又突然得急病去世。蔡锡勇不仅西学好,人品也好,是湖北洋务的一根顶梁柱,刚刚五十岁便英年早逝,令张之洞悲悼不已。蔡锡勇留下的重担,只得叫陈念礽勉为其难地挑起。铁厂的出路在何方,张之洞想起蔡锡勇多次说过的商办之事,把念礽找来商量。翁婿至亲,无须客套,谈话直接进入正题。


“岳丈,蔡督办说的商办,是可以考虑接受的。美国人办企业,全是商办,政府几乎不管。”


“商人奸诈,唯利是图,铁厂关系到国计民生,交给他们去办,能放得下心吗?”张之洞满脸忧戚,屋子里的炭火很旺,他摘下帽子,露出大半个秃顶和稀疏灰白的发辫来,愈加显得老而丑。


“无商不奸,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偏见。因为有这个偏见,才有崇本抑末的政策;长期奉行这个政策,又使得中国积贫积弱。其实,这个偏见实在要不得。商人有奸有不奸的,郑国做牛生意的玄高就是一个不奸的爱国商人。岳丈,说句实话,哪行哪业里的人都是有奸有不奸的。就拿读书人来说,应该是最纯洁的,但读书人中奸的还少吗?一部《儒林外史》,写出了多少读书人中的奸诈?又说农夫该是纯洁的吧,各乡各村的盗匪还不都是农夫出身?他们不就是刁民吗?”念礽觉得以这样的口气跟岳翁说话,有点凌厉了,便嘿嘿笑了两声,缓和下气氛。换了一种语调说下去,“小婿在美国生活了八年,跟美国商界打了不少交道。依小婿看来,美国的商人中有奸商,也有类似中国的儒商,有小奸大儒的,有先奸后儒的。”


张之洞笑着说:“小奸大儒、先奸后儒,这样的话,倒是第一次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怎么解释?”


“许多商人最初都是贫寒的,靠精于盘剥发家,这发家的过程中就少不了欺蒙拐骗。后来发起来了,觉得再一味行奸使诈实无必要,同时也想用钱来洗刷往日的劣迹,便大做好事。比如捐钱办慈善、办教育、办公众福利事业,博取个好名声。这便是先奸后儒,这种人在美国的商人中不少。有的商人在与别的商人做买卖时行奸使诈,但在为国家为公众办大事时,他又光明磊落。这是因为他知道国家和民众的力量很大,行奸,一经揭发,便身败名裂,一生翻不了身;光明磊落则可得到很高的社会地位,提高他的身价,从而更有利于他的生意。这叫作小奸大儒,或叫作暗奸明儒。”


张之洞哈哈笑道:“这美国的商人,真把商字做到家了。”


“商业发达起来后,中国的商人也会这样做的。”陈念礽说,“汉阳铁厂是国家的洋务大厂,会有人来认真接办的。其实办好了,他是名利双收。”


“念礽,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官办不行,商办就行了呢?”


陈念礽想了一下说:“这大概是商业这桩事的性质决定的。商业是个以谋利为主要目标的行业,由商人来办,由于利益相关,他会有很强的责任心,做任何事都会精打细算,管理就会严格具体,尽可能地减少或杜绝浪费、拖沓、推诿这些现象。官办的主要弊端是利益不与个人相联系,办事者不愿倾其全力来做。另外,官场有一套相沿已久的烦琐环节和沉暮气习,与经商的灵活、快捷、简便、迅速把握时机这些因素相距太远,所以官办不如商办。”


张之洞仔细琢磨女婿的这番话,觉得也有道理,但改由商办,又交给谁呢?谁有这个财力和才能呢?


陈念礽说:“大家在一起也议论过,一致认为当今中国最适合接手办铁厂的商家便是盛宣怀。”


盛宣怀!张之洞想起七年前赴任途中,在上海与盛宣怀晤谈的情景。正是他,当年就说过湖北有丰富的煤矿铁矿,开矿炼铁,大有可获,只是此事宜商办不可官办。张之洞将此视为奇谈怪论否决了。七年后再去请他来办,不是承认自己输了,承认自己不如他吗?何况,盛宣怀还是李鸿章的人!


张之洞生气地说:“可以考虑商办,但不能交给盛宣怀来办!”


陈念礽知道张之洞不喜欢盛宣怀。话还说不说下去?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岳丈,小婿想说两句逆耳的话,您同意我说吧?”


“你说吧!”张之洞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他知道陈念礽直来直去、决不说违心话的性格,这在他周围众多属下和幕僚中间是极为少见的。只有一人与之相同,那便是辜鸿铭。他有时想,这是不是受西方风气的影响,少了中国士人之间惯有的客套虚伪?但同是西方回来的梁敦彦又不这样,看来又不全然。在一片附和恭维声之中,张之洞有时倒是想听听不同的声音,他因而喜欢与辜鸿铭和陈念礽谈话。


“盛宣怀这个人的人品操守,指摘者不少,但对盛宣怀的办事魄力和才干,却少有否定的。他办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都是成功的,二十多年来他积累了办洋务的经验,结识了一批外国商人,在中国商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同时也积聚了巨额财富。这些条件,在今天的中国,可以说无人与之相比。铁厂要商办,非他莫属。况且他早年在湖北办矿务,那年又专门在上海与您见面谈此事,可见他对湖北洋务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期望,这一点也不是别人可比的。小婿想,汉阳铁厂不仅是您一人的心血之所在、事业之所在,更是大清徐图自强的希望之所在,是国家洋务事业尤其是钢铁行业发轫之所在。汉阳铁厂即便受了千挫万折,也不能停办,也不能失败。它若停办了失败了,将会动摇许多人以洋务自强的信心,将会推迟中国洋务事业的进展。它造成的影响,首先不是岳丈您,而是国家,是我们的大清国。”


陈念礽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一向把以身许国作为终生信念的张之洞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且不说他最后的结论是否正确,把铁厂与国家洋务大局联系,从这个角度来高瞻远瞩地看待,这便令张之洞欣慰:这个女婿是挑对了,他是我的知音!


“现在的情况是,若不改为商办,很有可能会停办;若不用盛宣怀,很有可能会失败。小婿想,在盛宣怀面前承认官办不如商办,虽有损制台大人的威信,但比起铁厂停办、失败而言,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倘若真的停办或失败,那影响就更大。起用盛宣怀来办铁厂,仍是您的决定,这就是您的英明之处。今后铁厂办好了、壮大了、发展了,历史必会记住您筚路蓝缕、创业艰辛的功绩,记住您作为中国钢铁业开山鼻祖的功绩,记住您起用盛宣怀让他有一个施展才干的机会的功绩。而这些,说到底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用事实说明中国是可以将洋务引进来办好的,是可以通过洋务实业走上自强道路的。”


“好了,不要说了!”张之洞心头的疑虑犹豫早已被这番话一扫而光,“就派你去上海会见盛宣怀,和他商量接办汉阳铁厂的事情。”


陈念礽往来武昌与上海多次,与现居上海轮船招商局的盛宣怀洽谈关于将铁厂由官办改商办的事宜。


盛宣怀本对湖北的矿业抱着极大的希望,当年张之洞若听从他的意见,以商家来办理洋务局厂的话,他很乐意出面来做督办。可现在,相隔多年再来找他,他却犹豫了。陈念礽第一次去上海,他以养病为由,暂不谈生意场上的事。正事虽不谈,对这个能操一口流利英语的美国留学生却欣赏至极,礼遇甚隆。陈念礽不能在上海多待,稍住几天后又赶回武昌。第二次再到上海,盛宣怀说他很乐意做此事,但目前要为李鸿章出洋做准备,待李鸿章出洋后方可正式商谈。陈念礽只得又回武昌。张之洞对盛宣怀这种有意摆谱儿和明显地表示对李鸿章的忠心,虽很气恼,但也只得忍着。待到陈念礽第三次去上海时,盛府门房又告诉他,老爷到常州乡下扫墓去了,请客人在上海宽住几天,他一回来便会商议这件大事。


陈念礽遂耐心住下来,等着盛宣怀回沪。


其实,张之洞和陈念礽都误会了盛宣怀。他并不是在摆谱儿,在念礽往返鄂沪之间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正在办着很重要的事情:请现任招商局帮办的好友郑观应代替他去武昌私访汉阳铁厂,为他的决策提供第一手资料。


郑观应带着两个助手在武昌城里住了二十来天,又去大冶、马鞍山等地转了转,情况基本上都弄清楚了。前几天回到上海,正是清明时节,盛宣怀便借扫墓的机会邀请郑观应去他的老家小住几天。一来乡间宁静清新,春暖花开,风景绝佳,看看田园风光,放松放松,消除城市喧嚣所造成的疲惫压抑;二来好从容商谈有关汉阳铁厂接办不接办的事。


在盛宣怀依山傍水、外朴内奢的乡村别墅里,二人对坐啜茗。一个矮小单薄、尖脸小腮,一个高大宽挺、双目深陷,外表差距很大,却有相同之处:都精明干练,都长于谋划算计,都魄力闳大。


“陶斋兄,说说你的看法吧!”盛宣怀放下含在嘴里的肥大雪茄,一边弹着灰,一边笑笑地说。


“依我看,此事可为。”郑观应放下手中的银制咖啡杯,“你谈谈你有哪些顾虑,我可以就你的顾虑来谈谈。”


“我的顾虑嘛,主要有三点。”盛宣怀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后说,“第一,那边现有的机器设备如何?具体情况如何?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实业家,你看看具不具备办大企业的条件。”


“依我看,汉阳铁厂的机器设备毫无疑问在国内是第一位的,在亚洲,也无可匹敌,即便在欧美,也算得上先进。这是因为它的所有设备都是从欧美各国买来的好家伙,只是钱花多了而已,被外商敲诈,自己的经办人又从中贪污,多费了许多冤枉钱。若我们去买,只有六成的银子便足够了。至于总体情况,则谈不上最好。马鞍山的煤质不好;大冶的铁是丰富的,质量也不错,但化铁炉不建在大冶却建在汉阳,真不知张香涛当年是如何规划的,这是一个最大的失误。”


盛宣怀笑道:“张之洞办事,既不讲实效,又不去考虑是赚还是亏,他图的是脸面上的风光。当初就有人劝他不要将铁厂建在汉阳。他说他在督署办公,从窗口便可看到烟囱冒烟,心里放心。其实,建在省城,只是为了方便来往人观看,以便展示他的政绩。他的这点子心思,明眼人都知道。”


郑观应说:“这种局面,带来许多麻烦,运输不便,运费大增。”


盛宣怀又问:“那里的人员如何?技术上有能人把关吗?工人的操作上行不行?”


郑观应答:“据我们了解,张之洞为铁厂网罗了不少能人,其中好些个便是从欧美留学回国的。铁厂督办蔡锡勇,是个很能干也很有责任心的人,可惜不久前去世了。接替人即那个陈念礽,也有真才实学,虽是张之洞的女婿,却不是徇私。厂里还有三十六个洋匠,洋匠总管德培,技术上也不错,还有几个人也可以;其余的洋匠大多并没有真本事,拿的银子又多,中国技师不服。工人的操作,只能说勉强应付,比起西洋来,要差得很多。人员最大的问题在管理部门上,人浮于事,争权夺利,贪污受贿,拖拉推诿,毫无一点西方企业的管理知识,完全与衙门一个样。”


盛宣怀冷笑道:“如果我们接手,第一要全部裁掉这摊子人;第二,要叫那些草包洋匠滚蛋;第三,凡无一技之长的工人,也都要换掉,人员要大量精简压缩。”


郑观应说:“这是非常对的,务必如此,才能办好。铁厂生产一吨钢,成本要十二三两,西洋一吨钢只要六两,而且质量好,人家如何会买我们的?这成本高,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运费高,马鞍山的煤,运来汉阳已经远了,还要从开平、日本去买焦炭,就更远,运费更高昂;二是人员太多,开支太大。当然,还有浪费上的原因。”


盛宣怀不停地吸着雪茄,眼睛时不时地眺望远处山坡田垄上的桃花、李花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似乎在尽情欣赏眼前的山乡野景。


见盛宣怀长时间不作声,郑观应以为他还是不想接办,便说:“杏荪兄,你不是很想做中国第一洋务家吗?如果把铁厂接过来,把它办好了,你便一定是第一洋务家了。张之洞办不成的事,你办好了,这天下还有谁来与你争高下?再说,张之洞与外国人交往颇多,倘若你不答应,他就会转而找洋人。若洋人接办,就不好了:第一,会让洋人更瞧不起我们中国;第二,这么一块肥肉让洋人得了,也真是遗憾事。”


“陶斋,铁厂的根本出路是在钢铁的销路。销路旺,铁厂就活了;没有销路,再怎么整顿改进都是白做的。”盛宣怀又点起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后,慢慢地说,“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中国用钢铁最多的地方只有铁路,若铁路大兴,则钢铁销售就可以大旺。但目前津通铁路已建好,其他铁路虽计议多时,却动工无期。铁路不兴,铁厂的钢铁就只有积压起锈了。”


“敦促芦汉铁路马上动工。”郑观应也在想这个问题,“汉阳铁厂的兴建,当初便有为芦汉铁路提供钢轨的一层用意在内,只是后来芦汉铁路停下来了。现在看来只有芦汉铁路动工,才可能使铁厂的钢铁有大量销路。据说当年李中堂反对重修芦汉而主张先修津通,是怀着点私心在内的。津通在直隶地面,对他有利,芦汉是直隶和湖广两个总督联合起来一道修,他担心张之洞拥芦汉之功而坐大。”


盛宣怀笑了笑:“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李中堂知道了,可不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