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和耶战耶(5)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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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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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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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590字

李鸿章正了正腰板,一脸端谨地说:“回禀太后,臣奉太后之命办了二十多年的洋务,为朝廷的军队买了许多西洋的枪炮,为北洋南洋购置了不少铁甲船只,比起先前打长毛捻子时来,我们的军事力量的确是要强大多了,但若跟洋人比起来还差得太远,真的若是与洋人交起仗来,我们沾光的把握极少。依臣之见,咱们大清要赶上洋人,至少得有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工夫。在这三五十年的时间里,我们要力求避免与洋人打仗,以求发展。过去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话教育臣民,后来终于报了大仇。咱们要有勾践的这种眼光和毅力。只是洋人比当年的吴王夫差要强大百倍,所以,臣以为,今天咱们大清的力量对付洋人,二十年还不够,要有三十年、五十年的准备。”


慈禧读书不多,但“卧薪尝胆”这个典故还是知道的,她也很佩服越王勾践。李鸿章这番话,她深以为然。


“这么说来,咱们与法国人这场战争,就寄希望于你与那个舰长的和谈上了。”


李鸿章忙答:“臣一定不负太后的期望,把这次和谈谈好。”


“主张对洋人开仗的人,也不都是浮浪的人。”慈禧把左手无名指上长长的金指套压了压,说,“张之洞对洋人强硬,他也在实心做事。朝廷调他去两广,希望他代替张树声,把两广军务振刷一下。天津的和谈要谈,广西、云南的防备也是不能松的。”


“太后英明!洋人诡诈,得多防着点,广西、云南的防备确是不能松劲。”李鸿章想,终于遇到机会了。他继续说下去,“张之洞后生可畏,太后擢升他为两广总督,足见太后借两广军务历练他的苦心。臣以为,还有几个人,也都是年少有才之人,若加以历练,日后可望为国家储存大才。”


“你说说,有哪几个?”慈禧对此很有兴趣。


“第一个数张佩纶。此人志大才高,是廷臣中第一青年才俊。”李鸿章做出一副实心荐贤的神态。


这两年来,慈禧对张佩纶印象甚好。前年亲自提名擢他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有心把他作为军机大臣来培养,所虑的也是他的地方阅历不够,应该让他磨炼磨炼。她问:“你看张佩纶做个什么事最好?”


“派他去福建会办海疆事务。”李鸿章昨天便为恭王提出的几个人想好了去处,此刻他不假思索地提了出来,“福建海疆绵长宽阔,形势重要,但闽浙总督何璟不甚得力,须得强干的人协助他。张佩纶长于军事,正好做他的海防助手。”


“福建的海防现在是越来越重要了。前两天刘铭传还来密折说,法国海军有攻打台湾的可能。只是张佩纶从没有过水师经历,他办海防行吗?”


“臣以为张佩纶行。”带了二十余年兵的李鸿章,何尝不知道打仗的事不在纸上而在战场上。张佩纶的军事奏折写得好,不一定就能带兵打仗。但自古以来,长于议兵的书生出面带兵的,既有全军覆没身首不保的赵括,也有克敌制胜襄成霸业的管仲。张佩纶有可能是赵括,也有可能是管仲。李鸿章既然对他又爱又恼,也就没有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念头。倘若出息了,为国家玉成一个人才;倘若证实无用,也可为自己去一政敌,“太后,不妨将张佩纶派去福建试一试。据说何璟也器重他的才学,他们会合作好的。”


慈禧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南洋水师眼下最缺一个得力的襄助。南洋水域与福建海疆相连,张佩纶既出任福建海防的会办,那南洋水师的会办就非用他的好友不成。故臣以为,常与他会衔上折言事的陈宝琛,可放南洋水师会办。”


对于陈宝琛,李鸿章只有恼恨,没有怜才之念。昨夜,他为陈宝琛想了一个极好的去处:南洋会办。近日上任的南洋大臣,乃有名的曾老九曾国荃。此人,李鸿章是知之极深的。


曾国荃虽与曾国藩一母同胞,为人处世却判若两人。李鸿章永远记得,当年老九为了抢天下第一功,带着吉字营五万人马,匆匆忙忙去围有着九十里城墙的江宁城。围了近两年时间,几乎没有进展,为了尽快打下江宁,塞天下悠悠之口,曾国藩请用全副洋枪洋炮武装的淮军前去援助。李鸿章答应了,正欲起程,突然传来曾老九派人捎带的话:吉字营用死了几千人的代价,才熬来攻进城门的好时机,你李少荃若来争功,我与你先在城外分个高低!


李鸿章深知这个倔强过人的老九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赶紧打消前去江宁的念头。他写了一封信给老师:盛夏之际,洋火药不灵,淮军不能奉命,江宁还是让吉字营独家打吧!洋火药盛夏不灵,这岂不是笑话一句!曾国藩知道是弟弟在作梗,也便不再勉强李鸿章了。


若说伴君如伴虎的话,那么伴这个曾老九就如伴狼伴鹰一般。若不是出自吉字营又能见他的眼色行事的人,简直无法与他相处融洽。一旦惹怒了他,他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打下去。当年他做湖北巡抚,连身为大学士的满人湖广总督官文都被他逼得离开武昌。你想想,一个书生出身的年轻文人,来做他手下的水师会办,他会将这人放在眼里吗?如果说,将张佩纶派给翰林出身的何璟做助手,成与败还未可料定的话,那么,将书呆子陈宝琛派给血火中打出的曾国荃做会办,则无异于将他推上刀山、推进虎口,几乎不存在半点成功的可能。


不料慈禧对这个推荐倒是一口答应:“曾国荃围城打冲锋是把好手,但与洋人斗智斗谋略的本事不够,陈宝琛虑事周到,给他去做个助手,倒是极合适的。”


“太后英明。”李鸿章赶紧恭维一句后,又提出一个新人事设想来,“俄国政府几次提出要跟我们把东北交界地区重新勘查一次,将中俄分界线划定,以便今后双方为领土问题少一点纠纷。臣一直在寻思此事,这得有一个精于地理的人主持才是。”


“是呀!”慈禧接言,“此事之所以迟迟未答应的原因,就是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你以为谁能胜任此事?”


“吴大澂。”李鸿章立即回答。


为吴大澂的去处,李鸿章昨夜颇费了不少脑筋,结果终于为他觅到了这个“美差”。这是件极苦极累又极不讨好的事。俄国人横暴强梁,只知以势凌人,根本不去与你理论什么历史沿革。吴大澂那一肚子古地理之学,在俄国人面前,正应得上一句俗话:秀才遇了兵,有理讲不清。让他和老毛子去怄气吧,谁要他专爱说别人的风凉话!


“太后,吴大澂治古地理学三十余年,他本人就是一本活地图。臣对他的这门学问也是敬佩不已,让他去办这种事,真是人尽其才。先派他去东北,与俄国人踏勘分界地段。明年还可以派他去云南、广西,与法国人踏勘中越两国的分界地段。让他一展平生才学,于国于己都是很有利的。”


听到这儿,慈禧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没有想到,吴大澂这门旧学问,倒还真的派上大用场了。李鸿章,你今夜一口气荐了三个人才,可见你平日于此是存了心的。昨天召见世铎,要他提出两个人来接替徐延旭和唐炯,他支支吾吾的半天,到底也没正经说出个名儿来,真让我失望。”


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的人,近支亲王里也还有几个,谁要你听信醇王,挑一个这样的窝囊废来做军机处的领班呀!这些话当然只能在李鸿章的肚子里嘀咕着,嘴面上还得另外说:“礼王爷遇事深谋远虑,不像臣这样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慈禧也清楚,与李鸿章相比,世铎自然是樗栎庸材[樗栎庸材:樗(chu),臭椿树;栎(li),麻栎树;原指两种不成材的树,后比喻才能平庸的人或不合世用的才能。多用于自谦],但普天之下,能有几棵李鸿章这样的擎天大树呢!


“李鸿章,军机处换了人马,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世铎这人老实,办事的才能是要比奕差些。不过,阎敬铭、张之万都是前朝旧臣了,可以帮衬点。你比起他们来,历事又更多。还望你以国家重臣的身份,在外多多体贴朝廷的艰难,协助军机处。张之洞到底年轻不大懂兵事,关于与法国人打交道的事儿,你以后还要多多开导开导他。为国家培育人才,不光是朝廷的责任,也是你等老臣的责任。今夜里就谈到这儿,若还有要说的,明儿个再递牌子吧!”


李鸿章走出遵义门时,紫禁城里已经是夜色深沉了。后宫的几盏稀疏的灯火早已熄灭,天上也没有月亮星星,上下内外一片锅底似的黑暗。一阵夜风吹来,他觉得浑身凉飕飕的。若不是周围有宫灯在护送着,这个刀枪堆里杀出来的前淮军统帅也都会生出几分恐惧来。


三、醇王府把宝押在对法一战上


第二天上午,军机处领班大臣礼王世铎,奉着慈禧的懿旨,来到醇王府。自从军机处大换班以来,每天至少有一位军机大臣到醇王府里来禀报朝中大事,请示处置方略。这种情形在当时有个名目,叫作“过府”。


四十四岁的皇帝本生父醇亲王,这两个月来真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从儿子登基的那天起,他便蓄意要把朝政拿到自己的手里。虽然有周公旦辅佐侄儿的事迹载之于经典,但醇王奕并不相信辅佐侄儿的叔伯,都会像周公旦那样忠心耿耿,万无一失。因为自古以来,也只有周公旦这一圣人能做到任劳任怨,毫无一点野心,至于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三心二意。


奕当然知道,就在本朝开国之初,也有皇叔多尔衮辅佐世祖爷的故事。但是,若不是太后为了儿子的江山下嫁给小叔子,早就没有了世祖爷登基这码子事;就是后来嫁给了他,那位皇父也一天没有断绝过自己做皇帝的心思,如果不是后来坠马而死,大清朝开国之初还不知又要多添几场腥风血雨!自己儿子的江山,也只有自己来替他看守,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经过十年的韬晦、蓄势、待机,现在终于大权在握了,奕怎能不兴奋激动,不思有番大的作为呢!


他不便上朝,每天由世铎或其他军机处大臣来王府与他商量机宜,定夺国事,他总是拿出全副兴致来做这些事情。然而,奕治国的才能,实在不如他精明的嫂子和能干的六哥。不过,他有一个好帮手,此人便是经他全力荐举才得以进军机的孙毓汶。


孙毓汶字莱山,山东人,咸丰年间的翰林。咸丰十年在山东办团练时曾被革职,后靠银子的力量复了职。到了光绪年间,他的官运红了起来,由侍读学士升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聪明机灵,尤擅长走门子。他的老子咸丰年间曾经做过醇王半年的师傅,因这层关系,孙毓汶往太平湖的脚步最勤,跟王府里里外外相处融洽。奕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人。


世铎组建新军机,孙毓汶挤了进来。因官阶最低、资历最浅,被排在最后一个,称作军机处行走。行走,意为看看学学,有点类似于学徒的味道。处于这种地位的军机大臣,每到叫起时,则负责把东暖阁的帘子一角掀起扶住,待领班王爷和其他几个资格较老的军机大臣全部进去后,他才完成使命,把帘子角放下来,故朝中戏称为“打帘子军机”。


孙毓汶自知不能跟张之万、阎敬铭等人相比,遂把这个打帘子的差事做得主动殷勤,人人满意,但他心里却并不把张、阎这些老朽看得很重。每天散朝后,他都要在醇王府里待上个把时辰,有事则办事,无事则陪醇王听曲赏花喂鸟说闲话,连王府里未来的小王爷、小贝勒们,孙毓汶也乐意为他们效力,甘心充当他们游戏的伙伴。他一天也不离开醇王,醇王每天也需要他。


世铎这次过府相商的事,正是李鸿章昨夜与慈禧说的两件事:天津的和谈和外放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三人。孙毓汶也正在醇王府,三人便坐在王府宽敞而高雅的书房里商讨起来。


“这和谈是好事,若与法国人谈好,越南的战争不再打了,咱们军机处该省去多少麻烦!只是太后怎么会突然间一下子放三个书生出京,太后难道忘记了他们可都是些清流,清流能办事吗?七爷,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儿?”


矮矮墩墩的世铎有一颗肥大厚重的脑袋,和一张弥勒佛似的胖胖的笑脸。他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的后裔中最无干政之心的一个王爷。他喜欢吃,喜欢玩,喜欢女人,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想事,不喜欢做官。就因为这,仗着祖上的余荫,他过了大半辈子享福的日子,什么麻烦事也轮不到他的头上,他一年到头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


先前,常有黄带子笑他无大志、无能耐、无出息。近几年里,黄带子们则又称赞他有识力、有远见、有福气。他不曾料到,年过五十后,还有宰辅的福分。那天醇王对他说,要他出来接替老六做军机处领班,他还真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他一再推辞,醇王就是不依,对他说:“我与太后一起把所有王爷都挑了出来,逐个儿琢磨,比来比去,还只有你最为合适。”世铎仍是不敢接受。最后,醇王不得不说实话,“我身为皇上本生父,不便出面,只有请你挑起这个担子。遇到大事,可以来王府一起商量着办。”世铎这才明白,自己只是替老七看摊子而已,他答应了。于是从接任的那天起,不论大事小事,他一概“过府”,由醇王和其他几位军机拿主意,他甘愿做个传声筒。果然,醇王对他很满意,太后对他这样做也无异议。


“李少荃这个人一贯怕洋人,畏敌如虎。法国人在越南并没有打败仗,他们为什么会派特使谈和,此事奇怪!”


体形单薄、满脸病容的醇王奕靠在藤制的躺椅上,声音不大,但语气很是峻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