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096字
正是奕所猜的,世铎之所以在恭亲王被召见的当天上午便急忙赶来恭亲王府,并捺着性子在小客厅里坐等了一个多小时,完全是为了探一探恭亲王对他带领的军机处如何处置的口风。昨夜,当确知太后今日上午召见恭亲王的消息后,孙毓汶、徐用仪悄悄来到礼王府。孙、徐二人知道舆情对他们不利,希望能通过世铎来保持在军机处的位置。二人凑了四十万银子给世铎,请他出面在恭亲王面前说说情。世铎说:“假如我还留下,就为你们说说;假若我都留不下,你们也只好卷铺盖了。”今天来恭亲王府,世铎带上了这四十万银票,但他不想轻易出手,若没有一点希望,这四十万不白白掷了,如何向他们二位交代?
世铎一时还弄不清楚这“帮”字的含义,但至少没有立即赶他下台的意思,还有一线希望在。他想再进一步探探。
“王爷言重了!”世铎将上身向恭亲王那边倾过去,一副虔诚谦卑的模样,“世铎世受国恩,又蒙太后、皇上和王爷的眷顾,在此危急之时,为国家出力,为王爷效命,是我的本分,岂敢当一‘帮’字!”
世铎说到这里,有意停下,看看奕的表情,见他带着笑意在倾听,遂将昨夜挖空心思想好的“引饵”抛了出来。
“这次和日本的战事,军机处和李少荃都认为处理的关键在于以夷制夷,俄国和英国都不情愿让日本一国独吞朝鲜,所以他们有可能会站在我大清这边。俄国公使巴鲁诺夫和英国公使莫顿与我的私交都很好,他们对我是无话不谈,我为他们在中国办过不少好事。俄国的皇后曾私下委托巴鲁诺夫为她寻觅一颗大珍珠。巴公使寻觅不到,请我帮忙,结果我在福州为他找了一颗,当作礼品送给了他,巴公使感激不已。要解决与日本的战事,必须仰仗俄英两国公使。王爷和他们会谈的时候,若用得着我,我一定乐意效劳。”
世铎这个“引饵”太诱人了。“以夷制夷”,原本就是过去奕办外交的绝招。自从得知有复出的可能后,他就在考虑如何来解决与日本海战事,想来想去,还只有重新拿起“以夷制夷”的法宝。世铎既然有这样的好关系,何不就让他来办理此事?看来世铎至少这段时期不能离开军机处。
“礼王,你不要急着歇肩撂挑子,许多事都还要你一起来办。英俄两国公使,这些天我就会约见他们,还要烦你先去疏通疏通。这样吧,”奕轻拍了一下茶几,作出一个决定,“明后天我亲奏太后、皇上,让你留下,和我一起来领军机处吧!”
果然上了钩!世铎心中一喜,口里却说:“战争失利,我负有很大责任,军机处领班这个差使,我干不好,王爷才是世所瞩望,我退出,也好让王爷重建军机处。”
奕已听出世铎的话中之话了,立即说:“军机处,我不会重建的,还得依靠各位大人共渡艰难。”
这句话让世铎一惊,看来孙毓汶、徐用仪都有救了,忙笑着说:“军机处的各位同寅都托我先向王爷恭喜道贺,他们都递来了名刺,随时等待王爷的召见。”
奕说:“不必一一来了。过些日子,待我与总署、海军衙门打过交道后,再请各位放驾到王府来,我们一起见个面。”
“好。我这就把王爷的意思告诉他们。”世铎说到这里,随即又特意补充一句,“军机处各位盼着王爷出来,可是望穿双眼呀!”
说罢,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奕也笑着说:“谢谢各位大人的厚爱。国家多事,太后、皇上心里焦虑,全靠各位军机为国排难,为太后、皇上分忧。”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自古皆然。各位军机蒙太后、皇上圣恩,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说着,世铎从左手袖袋里取出两张银票来,恳挚万分地说,“王爷复出,宫里宫外的打点,骤然剧增。这些年,恭亲王府也没有别的收益,这四十万两银票,请王爷笑纳,以备眼下急需。”
奕没有想到,刚一复出,就有世铎这样身份的人一次便送上如此重的礼银,说是巴结也可,说是贿赂也可,说是雪中送炭也可,奕心里顿然有一种舒帖的感觉。皇阿哥出身的奕也与其弟奕一样,并不是一个贪财爱货的人,从小到大他不缺财货,也体会不到财货的重要。因此,恭亲王府并不专事聚敛。然而,到了同治初年,他刚领军机处后不久,便发现议政王大臣的双俸亲王银子都不够使用,他奇怪地问王府长史。宽龄告诉他,每次进宫见太后,王府得准备五百两银子,用来打点宫内各处太监,光李莲英一人至少得二百两。奕怒道:我进宫见太后,办的是国家大事,为什么要打点宫里的太监?长史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宫里的太监并不明里问你要银子,但你若不给好处,他就想方设法给你设置障碍,弄得你处处不痛快,有时还得误事。奕道,这成什么话!我非得禀告太后,革掉这个陋习不可。长史说,这个陋习由来已久,也不是本朝才有的,太后自己也知道。那年左侯从西北回来,要进宫见太后,不知这个规矩,在朝房里干坐了一个时辰。左侯脾气大,在朝房里嚷起来。一个同在朝房的侍郎将陪同左爷上朝的杨昌濬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塞三百两银票给当值太监就行了。果然,银票刚塞,便叫起,杨昌濬偷偷告诉左爷:这是三百两银票的作用。左侯老大不高兴,气鼓鼓的,见到太后不说别的,先说这事。不料太后却笑着说,宫里太监穷,只得向外官打点秋风,只是不能要这么多。也是你们这些做外官的给惯坏了,一个比一个多,把他们的胃口撑大了,现在连我都禁不住了。左侯听了,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王爷您说这个陋习破除得了吗?奕摇摇头,无话可说。长史又说,还有宫里来传话报信的,也必得打发他们,看地位高低和传话的内容:地位高的、传的话重要的要给一百两,地位低的、传个一般话的至少也得二三十两。除宫里外,还有各国公使馆。那些洋人,也都是要钱要物的,这项开支,也不比打点宫里的少。
奕开始懂得钱财的重要了。
俸薪不够开销怎么办呢?去贪污吗?去卖官吗?如此做,奕又觉得不合适。带着这个疑问,他去请教做过直隶总督、大学士的岳丈桂良。桂良告诉他,外官的俸银低应酬多,银子一般都不够用,故不少官员贪污受贿;但大部分官员是用另一种办法来增加收入的,那就是收门包。登门求见,先递银子来。到家门来求见,多是为了私事,故愿意出。现在各省督抚两司,一直到府县州厅都收门包,这已是人人皆知的私密。只是你先前不任事,没有多少人上恭亲王府来求你罢了。现在,恭亲王府是京师中握有实权的第一大衙门,每天来登门求见的人多得很,完全可以定出一个门包制度来:多大的官得给多少银子,有急事加倍。奕总觉得这门包收得不体面,这不是公开索贿吗?桂良正色道,既然太后都允许宫里的太监收打点费,为什么你恭亲王府收点门包就不行呢?况且你是拿这笔钱去应付宫中的敲诈,这不算你恭亲王的受贿。只是要派可靠的人管好这笔钱,不能让门房私吞了。
奕采纳岳丈的主意,公然在王府里收起门包来。这后来自然成了众人指摘的口实。不过,恭亲王也的确是靠了这笔收益才能应付宫中和洋人的。他一时还没有想到这点,经世铎一提,立即意识到此刻确需大批银两,但奕还是下意识地谢绝。
世铎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不瞒王爷说,这笔银子也不是我的俸禄和养廉费,这也是这十年来门包的积蓄。今后王爷来领军机处,许多开销就不用我出而是由王爷出,这笔银子理应转给王爷。”
见奕还在犹豫,世铎爽快地说:“若王爷还觉得不合适的话,这笔银子就归我借给王府用,以后王府再还给我好了。”
世铎有意不说出孙、徐二人来,一则是要自己独得这份功劳,二来孙、徐目前口碑不好,怕说出来恭亲王更加不敢接。
见世铎这样说,奕只得收下,一边说:“我叫宽龄写个借条给你。”
“改日吧,改日吧!”世铎忙起身,“王爷累了大半天,我又打扰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我这就先告辞了。王爷有什么事要召我,我随传随到。”
奕目送着矮胖臃肿的世铎摇摇晃晃地走出王府,想起赋闲十年来门庭冷落,今日一旦复出,登门送钱的、递名刺求见的便络绎不绝,从今往后,这门前便天天轩车如流水,驷马如游龙,送银子送财货的,将会在门房口排成长队。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权力呀,你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哪怕是贵为皇伯,也不能没有你!
正在窗前遐想着,宽龄进来禀道:“王爷,李中堂李鸿章已在候客室里等候。”
“哦,李中堂来了!”李鸿章是他今天约的第一个客人,他转过脸对宽龄说,“你带他到西院大客厅里去吧,我换上衣服就过去。”
五、恭亲王府里,败军之将一吐苦水
恭亲王府里无论是客厅、议事厅还是书房,都有中式西式两种,视客人的身份与爱好分别安置接待。外国客人来访,都安排在西式客厅,但也有例外。比如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是一个标准的英国人,但此人二十岁来中国,已在中国谋事四十年,自称爱中国胜过爱英国,对中国古老文化酷爱不已。赫德每次来恭亲王府,奕都安排在中式客厅里相见,而且事先还得特别布置一番,把中国气味营造得足足的。同样的,本国客人来访,则安排在中式客厅,对于那些爱好洋玩意儿的,则安排在西式客厅。恭亲王知道李鸿章是一个仰慕西洋的人,常将他请到西式客厅或西式书房相见。李鸿章在充满异国情调的客厅里刚刚落座,奕便进来了。
“李鸿章向王爷殿下跪安。”李鸿章弯腰作揖,左手端着一顶镶着大红珊瑚顶子的大盖帽。
奕忙扶住李鸿章的手臂,说:“中堂免礼。”
奕说罢,注目望着眼前这个正遭受各方指责身处困境的四朝元老。与春天见面的那一次相比,李鸿章明显地瘦了、憔悴了,头发、胡须上又多铺了一层霜。七十一岁的前淮军首领,原本腰板挺拔硬朗,如今已现出几分佝偻之态了。
“中堂也老喽!”
奕从心里深深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拉着李鸿章的手,一起在松软的绒沙发上坐下,关切地问:“近来都还好吗?”
“唉,再不济也得挺过来呀!”李鸿章仿佛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似的,“现在王爷复出,一切都有指望了。”
奕感受到一种与世铎不同的真正的情谊。事实上,他和李鸿章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这种不一般的关系,不但因为他们二人相交年代的久远,更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对国事看法的投缘。当咸丰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年纪轻轻的奕便以器局开张而获誉于朝,与著名的能干大学士、军机大臣文祥相契合,在对汉人领兵和与洋人打交道这两件大事上,总是持开明的态度,与那些顽固守旧的满蒙亲贵截然不同。他早期信任湘军,后来又倚重淮军,这使李鸿章对他感激。尤其在洋务事上,奕与李鸿章的观点几乎完全一致,即尽力维持和局,以便徐图自强。从这个观点出发,他们主张在国内大办洋务,与洋人宜友好合作,信守合约,尽量不挑起事端,一旦有事也先立足于调和,尽量利用各列强之间的利益关系来求得平衡。因此他们常常遭到守旧势力和清流人士的指摘,但他们一直坚信自己的这一套才是真正有效的治国方略,而反对者的论调不是有意唱高调哗众取宠,便是未亲历艰难不知深浅。在李鸿章眼里,奕是他在朝中的强大奥援和靠山。在奕眼里,李鸿章是朝廷的干城和柱石。共同的观念和相互的依赖,使得他们成为少有的官场上的知心朋友,他们可以在自家的小房子里推心置腹地谈论国事和人事。
十年前奕被罢黜后,李鸿章顿感失去了一个强大的支持。毕竟有着几十年不同于一般的关系,退居于王府的奕和依旧显赫的李鸿章并未中断联系,逢年过节,彼此常有书信问候,李鸿章间或也会去王府看望奕。
今年四月,李鸿章在渤海海面检阅北洋海军。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出风头的几天。他坐在从德国进口的快艇里,在万顷碧波的海面上乘风破浪,检阅那一艘艘气派庞大装饰一新的铁甲战舰。这是一支多么威武的海上雄师啊!
李鸿章的巡视快艇每经过一艘战舰边,该舰管带带领全体水手列队站在甲板上,一齐对空鸣枪。此时汽笛长鸣,声震四周,管带手挥两色小旗,向北洋海军的最高统帅打出问候、请安的祝语。然后进行放炮打靶、快速前进、急速转弯等各种实战演习。这时的李鸿章,激动的心情,就如眼前的波涛一样起伏不定。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惨淡经营,今天终于有了这样一支强有力的海军。我李鸿章对大清的贡献前无古人,不但在朝野内外是第一大功臣,就是在洋人面前也有头有脸,今后可以和他们直起腰杆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