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1304字
这两句话的背后,其实还藏着许多话,诸如打赢长毛、捻子,究其实还是在替满人卖力,悠悠史册对此事的评价究竟如何还很难说;但若打赢法国,那就是建的岳飞、戚继光的功业,千秋万代都会长受敬重,久享祭祀。但这种话,不是至亲深交,岂能随便说出,只可点到为止,能不能意会得到,就只能看这位老军人的悟性了。
不料,冯子材两眼突然放出一束亮光来,兴奋地望着桑治平,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句话:“桑先生这话,说到冯某的心坎里去了。冯某从军数十年,近十几年来,常为此事感到遗憾。桑先生此话,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冯某愿赴越南,只是手中无兵无饷,如何打仗?”
“你需要多少兵?”张之洞问。
“大约要六七千人。”冯子材胸有成竹。
“两广各镇绿营,随你挑选好了。”
“哼哼。”冯子材冷笑两声,“不怕大帅你笑话我不自量,在冯某看来,两广绿营,无一兵可挑。”
张之洞尚在惊愕之中,桑治平插话:“如此说来,请老将军自募子弟兵如何?”
“要打胜仗,也只能如此了。”冯子材断然回答,“只需三个月,我冯家子弟兵就可以出关,只是这笔军饷如何办?”
张之洞摸了摸下巴上浓密的长须,思索了一下说:“我回广州后,即刻给你拨五万银子,供你招募,以及在国内训练之用。三个月若出关,我按过去湘军的规矩,每名陆勇月发四两二钱,按月发足。你看如何?”
冯子材当然知道,当年曾国藩给湘军陆勇每月发四两二钱银子,是有点重赏之下招勇夫的味道,远比绿营的待遇要高。湘军战斗力强,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于此看出张之洞的诚意,忙说:“这当然很好了,关键是今后不要欠饷。”
“这你放心。只要我张之洞做两广总督,就不会欠冯老将军的饷,要不要我给你立个字据?”
“那倒不必。”冯子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就这样定了。”张之洞起身走到冯子材的身边,握住冯子材的双手,“那我即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委任老将军帮办广东军务之职。老将军奉旨后便可在广东招募子弟兵,三个月出关。今后仗怎么打,我们再随时互通声气,相机行事。”
冯子材也站起来,略带激动地说:“冯某本不想再过问国事了,只为大帅亲临荔枝湾的情义不能负,故答应大帅之请,组建冯家军,再进镇南关。不过,冯某最后还有一点请求。”
“老将军尽管说。”虽然话说得爽快,但张之洞的心里却冒出一丝凉意,他不知道这位暮年烈士出山时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万一答应不了,又如何办呢?总不能让前功尽弃吧!
“潘鼎新现在是以广西巡抚的身份帮办关外军务,按常规当节制所有驻越南北圻的军队,但此人虽为淮军头领二十余年,其实不懂打仗。我只希望大帅给我一个答复:冯某在越南,不归潘鼎新指挥,遇事直接与大帅商量;紧急关头,要给冯某以调度指挥其他在越军队的权力,若这点权没有,即便出山也可能无功而回。”
冯子材的这个最后请求,实际上又回到先前所说的在越南的地位问题。张之洞不能不佩服冯子材的老辣,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个重要的事上来了。看来,冯子材所募的子弟兵不能从藩库里开支。若从自筹而来,则属团勇一类的军队,可仿湘勇前例,不按朝廷经制之师对待;不是经制之师,自然可以不受制度所限,不归潘鼎新指挥可以行得通。至于紧急关头,指挥全越清军,到时再说。想到这里,张之洞斩钉截铁地说:“可以,老将军的子弟兵只听老将军您一人的将令,不但潘抚不能约束,即便本督,也不遥制,相信老将军当会以国家为重、以朝廷为重、以老将军数十年来所成就的英名为重,擅自处理。”
冯子材感到了一种全权的信任感,他紧握张之洞的手说:“那就这样说定了,走,我们一道吃熊掌去。”
第二天上午,冯子材正要陪同张之洞一行到荔枝湾四处走走的时候,廉州府快马赶来的衙役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张树声已于三天前病逝广州。张之洞大吃一惊,急忙告别冯子材,匆匆回奔五羊城。
四、来了个精通十国语言的奇才
张之洞匆匆赶回广州,先不回衙门,径直来到高隆街张树声在穗的寓所。这里已经是白花如雪、挽幛如林了。李鸿章送的挽联贴在丈八白绫上,高高地悬挂在灵堂正大门的两侧楹柱上,十分引人注目,其余映入眼帘的尽皆淮军系统的高级文武官员的挽联。他们挑尽字典中的最好词语,不惜破格逾等吹捧曾与他们一道平发平捻,而今无官无职的那个皖北强梁。在踏入张府的那一刻,张之洞直觉这是驻粤淮军集团在着意为之。他们近在给广东粤军以威胁,远在向朝廷施加压力,其用意则很明显:淮军团结一致,力量强大,不可轻慢。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在本能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之感。
张树声的长子张华奎,见张之洞一身平常装扮,也不见祭礼奠仪等,心中老大不快,前去码头迎接的兵备道李必中悄悄对张华奎说明了缘由。张华奎见张之洞家门都没进便来吊唁父亲,又感动了。他赶忙以孝子之礼跪着接待,将张之洞引到张树声的灵柩前。
张之洞对着灵牌凝思着。想当年这位淮军统领指挥千军万马,搏击沙场,是何等威风凛凛,叱咤风云,而今说走就走了,生前的战功、袍泽一样也带不去。做过统帅、做过巡抚、做过总督,不料到了最后却一官半职都没有,灵牌上的头衔空空荡荡的。此刻的祭堂尽管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但那位长眠者的心境,一定冷落寂寥,有苦难言。想到这些,一丝人生无常的感叹,不由自主地在张之洞的脑中涌起。他跪在张树声的灵柩前,满怀哀悯地磕了三个头。
张华奎恭恭敬敬地扶起张之洞,将他带到书房坐下后,将张树声的遗折捧了出来,请张之洞代为转奏朝廷。张之洞打开前总督的遗折,认真地看着。前一段文字依旧是为自己辩护,只是语气较往日低沉,遗折的最后,张树声以一个深受厚恩的三朝旧臣的身份,郑重敦请朝廷变法自强:
“西人立国之本体,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轮船大炮电线铁路皆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常不相及,纵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犹不足恃也。宜采西人之体以引其用,则奠国家长久之业矣。”
张之洞虽不能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张树声临死仍念念不忘国家的忠心却强烈地震动了他。何况此刻战火已经点燃,厮杀在即,借张树声的身后之事安抚淮军,让湘淮粤三军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乃眼下的头等大事。张之洞站起来,诚恳地对张华奎说:“请大公子放心,本督将亲自拟折为轩帅请恤。”
第二天,张之洞尽心尽力地为张树声拟了一道请恤折,以继任者的身份,历叙张树声在两广任上的政绩,再一次为张树声洗刷了这几年来所受的指摘。又追叙张三十余年来的战功,请求朝廷将其任上的处分予以开除,生平事迹交国史馆立传,并在原籍和立功省份建祠享祭,荫子庇孙。又换上素服,带着一班高级官员再次亲临祭奠,在张树声的灵前亲自宣读这道请恤折,请前总督在天之灵安息。张华奎和守灵的淮军将士无不感激,郑重表示:朝廷已发出对法宣战的指令,淮军将士听从制台调遣,同仇敌忾,坚守大清南大门。
料理完前总督的丧事后,张之洞全力以赴办理另一件大事:筹饷。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拿出一大批银子出来,这批银子的主要用途:一是从洋人军火商手里买二十座克虏伯钢炮及一万颗炮弹;二为唐景崧新募的景字营及冯子材即将招募的子弟兵发放饷银;三为湘淮粤三军因备战而必添的急用军需和赏银,这几项款子加起来,将在百万两左右。
这可是一笔庞大的数字,要是在先前的山西,如同上天摘星揽月,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广东富裕,或许可以四处腾挪挤压,凑起这百万银子出来。他将巡抚倪文蔚、布政使龚易图、按察使沈镕经等人找来商量,孰料这几位熟知钱粮底细的人听后大为犯难。倪文蔚告诉张之洞,早在去年,便因海防吃重、经费不敷,张树声不得不奏请朝廷同意,向香港汇丰银行借高息银二百万两,去年八月提取一百万,今年三月又因库款紧绌提取一百万,向汇丰银行所借的二百万银子已全部提尽。
张之洞还不知有这件事,心里也焦急起来,顿时有一种“空存抱负却无法展布”之感。他想起二十年前胡林翼对他说过的一番话来。那是在武昌抚台衙门里,身在安徽前方的湘军首领曾国藩给胡林翼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信上只写了几句话:请在十天内速筹八万两银子,不然将人心溃散,无法维系。胡林翼拿着这封信对侍立一旁的张之洞说:“现在正是春荒时节,湖北农人行乞啃树皮度荒,道路上只见难民,没有商人,厘卡收不到厘金,街市萧条,也收不上税,而四处要钱要粮的信函不断前来,藩库一洗再洗,几乎淘空。我现在到哪里去弄八万两银子。但没有饷银,军队随时都会哗变,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打仗,这也是实情,真难办呀!”
看着恩师满脸忧愁一筹莫展的样子,张之洞也觉得心头茫然。他绞尽脑汁,想为恩师分忧:“奏请朝廷,让户部拨下银两呢?”
胡林翼摇摇头说:“朝廷这些年来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才要各省自筹饷银。向朝廷要银是一句空话。再说,即使能给你一点银子,十天之内也到不了安徽呀。”
“可不可以请江苏、河南、山东就近接济呢?”
“别省接济?”胡林翼冷笑道,“谁会接济你?别说他们也一样地拿不出银子,就是拿得出,他会拿银子来让你成事,让你立功出风头?也就是我胡林翼才和曾涤生患难与共,急他之急,别的省巴不得你湘军全军覆没,他在一旁看火色哩!”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惊道:“这国家难道就是湘军的,与他们无关?各省官吏原来都存这种心,怪不得长毛能得逞。”
“香涛呀,”胡林翼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着他说,“读书做文章毕竟是容易的事,治理天下,真正的硬功夫在于经济二字。是否社稷之臣,就看这经济二字做得如何。至于经济中,理财又是头一项,你今后要在这方面积累些实学。晓得理财,才可谈事业。”
张之洞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恩师的这几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前几年在山西,因为来不及大兴作,银钱一事尚不太突出,现在这百万银子的大事硬邦邦地摆在面前,张之洞似乎突然深刻理解了恩师二十年前的教导:经济、理财,真正是治天下的第一桩大事。
他双眉紧拧地问龚易图:“你可以挤出多少银子出来?”
布政使哭丧着脸,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顶多二十万,这还得担风险,准备挨骂。”
张之洞听了很不高兴:“堂堂广东省藩库,就这样窘迫!这话怎么讲?”
龚易图解释:“藩库账面上是有些银子,但一项项都有安排,挪动不得。能挪动的银子,今年春上都动用了。现在只能在上缴朝廷的银子里扣除一点,这就要担风险。给广州商人加重税收,就得准备挨骂。”
二十万两解决不了大问题,怎么办呢?张之洞望着众人:“就不能有别的法子了?”
龚易图咬了咬嘴唇,说:“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再向香港汇丰银行去借商银。”
对呀,张树声可以借,我为什么不可以借!张之洞立即做了决定:“就按龚方伯意见,再向汇丰去借二百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老迈的巡抚忙摇手,“张大人您不知道,英国人的息太重了,我们还不起。”
“多少息?”这是第一次与外国商人打交道,张之洞不清楚洋人的行情。
“五五的息钱。”倪文蔚的神情很是愤慨,“轩帅去年八月借二百万,借据写好按五五还息,到今年八月我们就要还息十一万,我们至今一钱息银未还。到明年八月还的话,息上再生息,就不只二十二万了。如果再借二百万,光息钱就会把我们拖垮!”
山西的钱庄老板若放四分的息,便会被骂为黑心。洋人竟然收五分五的息钱,岂不贪婪太甚!
“不能低一点?”张之洞问倪巡抚。
“洋人从不讨价还价。”龚易图俨然一个与洋人办交易的老手。
“那就借一百五十万吧!”
“张大人,我看先借一百万吧。”倪文蔚说,“以后要用的钱再想办法,先把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好,就依倪抚台的意见,先借一百万。”张之洞想了想:也是,息钱太重了,能少借就少借点。
他转脸问龚易图:“上次的钱,轩帅是通过谁去与汇丰银行打交道的?”
龚易图答:“轩帅请盛宣怀的朋友郑观应去办的。”
“郑观应这个人,张大人知道吗?”沈镕经插话。
张之洞摇了摇头。
“郑观应写了一部书,名叫《盛世危言》,说的是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的事。张轩帅遗折中的办学堂开议院等话,就是受郑观应的启发。彭大司马也很看重这部书,还亲自为它作了序。”
彭玉麟愿为之作序,可见这部《盛世危言》不一般。张之洞问臬司:“你能找一部给我看看吗?”
“我家里就现有一部,明天送给您看。”
张之洞又问:“郑观应这个人呢?能见到他吗?”
龚易图说:“他正在南洋经商,一时回不来。”
“哦。”张之洞轻轻点头。“那这次叫谁去和汇丰银行打交道呢?”
沉默片刻后,倪文蔚说:“前两天,我衙门里的巡捕赵茂昌对我说,刘玉澍从香港带回一个奇人,英语流利,还能讲德国、法国、俄国好多个国家的话,又在香港住了三四年。若叫这人去办借款的事,应该不在郑观应之下。”
能说这么多国家的洋话?张之洞心里生出几分疑惑来,问:
“刘玉澍是个什么人,他莫不是从香港带回一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