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806字
张之洞说:“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不瞒你说,我自离开京师外放这些年来,像潘祖荫、张佩纶那样既博学又会说话的人还真没遇到几个。江宁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有。”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钟山书院有个教习,诗作得好,品诗更精当。有次我去书院看主讲蒯光典,恰遇他也在。听他与蒯光典谈前贤今人的诗,颇有点咳唾成珠的味道。”
张之洞说:“钟山书院还有这等人才,他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陈衍,学子们都称他石遗先生,福建侯官人。”
张之洞喜道:“原来陈衍在钟山书院,近在咫尺却不知!”
桑治平说:“你认识他?”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三年前,林赞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过武昌时来看我,我见他的纸扇上题了三首绝句,便借过来看。诗写得很不错,下面落款为‘陈衍’二字,便问陈衍是什么人。他告诉我是他的同乡,有闽中第一诗人之称,我那时就想见见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宁。就烦你带个口信,请他明天中午到督署来,我听他谈谈诗。”
桑治平起身告辞,张之洞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离开江宁,早两天通知我,我要和全体幕友为你饯行。”
桑治平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陈衍来到督署,巡捕将他带到正在湖边观鱼的张之洞身边。张之洞见陈衍四十左右年纪,一身旧布长袍,脸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镜,浑身上下,十足的学究模样。
待陈衍坐下后,张之洞随口问道:“你来钟山书院多久了?”
陈衍答:“快三年了。”
“什么出身?”
“光绪壬午科举人出身。”
“噢。”张之洞点点头,“先前做过些什么事?”
“一直在福州闽江书院任教,因蒯山长相邀,大前年来的江宁。”
张之洞眯着两只显得昏花的眼睛,将陈衍仔细看了一眼,说:“知道我召你来督署做什么吗?”
“听蒯礼卿说,大人想听我谈谈诗。”
张之洞点点头。
“但不知大人想听卑职谈诗的哪些方面?”
张之洞懒散地松了松袍带,说:“中午这一个半小时,老夫想轻松轻松,听说你博学善言,于品诗极有见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诗吧!拣你最拿手的说说,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样,先唱精彩的。”
张之洞的这个比喻令陈衍颇为不快:怎么能将我这个“八闽第一诗人”与唱曲子的人相提并论?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这位总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来,撤去书院教习一职,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陈衍决定干脆在这位目中无人的总督面前放声高论一番,让他看看我石遗先生的学问,下次还敢如此轻薄否?
“那卑职就随随便便说了。”
“你说吧!”张之洞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底下来回嗅着。
“自古以来,学士才子都想作好诗,但很难,也都想品诗鉴诗,但更难。比如孔门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夫子能与之说诗者,也不过子贡、子夏二人而已,就连长于文学的子游都进不了这个门槛。如何品诗呢?孟夫子有句话说得好,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然则知人论世谈何容易!故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能有传世价值者,不过百中之一罢了。卑职有意为《石遗诗话》已在十年之前,拟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寿,则此书可成。”
张之洞笑了笑,说:“你打算用四十年时间来写你的诗话,其志可谓远大。你已有十年的准备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点吗?”
陈衍想了想,说:“说诗标举名句,其来已久;诗话之起,实由此。当年谢安与子侄辈闲时论诗,谢安说,你们各举《诗三百》中两句自认为最好的诗来;侄谢玄说,我最喜欢的两句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侄女谢道蕴说,最好的应属‘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谢安说,你们说得都不错,但依我看,最好还是‘谟定命,远猷辰告’二句。后人说,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品诗其实是在品自己。谢玄是大将军,常年外出征战,故对羁旅物候感触深;谢道蕴是女人,性情温和,故喜欢清风明月一类;至于谢安,肩负宰相重任,宏谟远猷,自是他的向往。”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刚才这个故事,用来说明你的品诗实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说诗话原于标举名句,看来你对名句颇有研究,说说你的体会吧!”
陈衍说:“依我看,诗中名句,以状景为多。这多半受钟嵘《诗品》的影响,他举了四句诗:‘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若流水’,说这些诗句都是即目所见,并非出自经典。在他的倡导下,诗人多在状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诗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对来说便少些。”
张之洞说:“你这说法偏颇了,宋人诗中也有很多写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简斋的‘客中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难道不都是状景的名句吗?”
陈衍想,世人都说张之洞偏爱苏东坡,因苏东坡而偏爱宋诗,看来此说不假。于是笑了笑说:“大人所举,的确为宋诗中状景的名句,两宋诗才辈出,像苏黄辛陆等人,皆诗界巨擘,岂能说宋诗中无写景名句?只是相对于唐诗来说略逊一筹罢了。至于宋诗中的情理之佳句,又远过唐诗,不说别的,仅朱熹的两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便有多少可细味之处!”
张之洞在办洋务的这些年里,时常想,洋人的学问与中国的学问,不应该对立,两者可互补短长;如果能融合起来,那就最好。陈衍吟诵的朱夫子的这两句诗,突然间给了张之洞以启示:若将洋人的学问看作新知,中国的学问看作旧学,那么早在朱熹那里就已经融合了。切磋旧学能使学问精邃,培植新知,则学问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与陈衍辩难了,转而以平等之态问道:“曾听人说诗贵风骨,也重色泽,足下专于品鉴,于此可否有说?”
陈衍说:“大人此说极有意思,诗人不但可以风骨别之,亦可以色泽别之。”
“试为老夫一别?”
陈衍沉吟片刻说:“此种色泽,非寻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为花卉、山水、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王右丞如金碧楼台,陈后山如淡淡靛青,黄山谷则赭石加朱砂,陈简斋好比山茶腊梅。至于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白足以当之;木叶微脱,石气白青,孟浩然足以当之;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韦苏州足以当之……”
陈衍兴致大发,越说越得意,不料张之洞插了进来:“纷红骇绿,韩退之足以当之;萦青缭白,柳子厚足以当之。”
陈衍先是一愣,随后快乐地大笑起来,连连说:“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苏东坡足以当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气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尽涂上花花绿绿的色彩,也不知他们认可不认可。”张之洞快活地笑了起来,话中虽有讥嘲之意,眼里却是赞赏之光。他边说边起身道,“我要去办公了,今天谈得很愉快。你今后常来我这里做做客,我乐意与你谈诗。”
陈衍忙说:“谢大人的厚爱。”
“据说你博学多识,佛学禅义你懂吗?”
陈衍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一个人的事来,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他忙说:“卑职对释家向无兴趣。大人要听释氏之学,近日钟山书院来了一位大名人,他对此亦有研究,不妨叫他来陪大人说说。”
“这个大名人是谁?”
“他就是今春在京师闹公车上书的首领工部主事康有为。”
“噢,康有为到江宁来了!”
张之洞对康有为并不陌生。早在粤督任上,他就收到由翰苑朋友张鼎华转来的康有为的一封信,康建议在广州开办一个译书局。张认为这个建议不错,便叫梁鼎芬去见康。梁带回康开列的一大堆西洋书目,认为都在翻译之列。张有意让康来主持这个译书局,但不久,他就奉调湖广,此事也就作罢了。
“你明天陪他来见我吧!”
四、若康有为能为我张之洞所用,岂不更妙
江宁城水西门外,有一个占地约七百亩的大池塘,名叫莫愁湖。相传东汉洛阳城里有个女子名叫莫愁,远嫁江宁卢家。卢家为迎娶她,筑别院于此池塘边。莫愁一生平顺。她虽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子,却在中国文学史上很有点名气。梁武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乐府歌辞,就是专门咏的莫愁,开头两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江宁城中三尺小儿都能背诵。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作了一首七律,结尾两句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竟然说开创大唐最为辉煌时代的玄宗皇帝还不如莫愁的丈夫。这样一来,莫愁便成为一个享有很高知名度的中国古代民妇,莫愁湖也便跟着出了大名。
莫愁湖四周树木葱茏、风景清幽,阳光照射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水光潋滟,清亮可人,是一个极好的休闲游览之处。风和日丽的时候,江宁城里的名利之徒,会常常借此暂且摆脱一下世俗的名缰利锁,获得片刻的心境安宁。至于文人墨客们,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露,都有撩起他们游莫愁湖的雅兴。他们会在这里领略历史的沧桑,获取诗文的灵感。历代江宁城主便因此而在莫愁湖畔建起了不少楼台亭阁,以便更多地吸引游人。围绕着莫愁湖的著名建筑有郁金堂、湖心亭、赏花亭、光华亭、长廊、曲榭,把莫愁湖装点得更加多姿多彩,遂有金陵第一名湖之称。
这是一个初冬的晴朗日子,阳光温和,小草虽大半枯萎,而树叶却多数还留在枝丫上,只是颜色变得暗黑,犹如翠衣上加了一件深色外套,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九九严寒。几株高大的枫树上挂满了红红黄黄的五角叶片,给略带几分肃杀的冬景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
在三三两两的游客中,有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他中等身材,略微有点胖,白白净净的脸皮,嘴唇上留一口乌黑的八字短须。头戴一顶茶色小圆帽,身穿一件黄褐色的布长衫,夹杂在游人中,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然而此人却非同一般,他就是名动海内的康有为。
康有为乃广东南海县人,出生在一个官宦书香的大家族中。他从小聪颖过人,且抱负宏大。十岁丧父后,便跟着做学官的祖父读书做文章。他博览群书,记性悟性都特别出色,本是一个通过科举考试而走上仕途的好料子。无奈他厌恶八股文,又极爱读那些与应试无关的杂书,故功名场中极不顺利,直到三十六岁时还只是秀才。
广东乃近代中国风云际会的重要省份,康有为受家族和环境的影响,从小便仰慕曾国藩、左宗棠和骆秉章等人的事业,志在用世。目睹国家的外患内忧、百姓的贫穷困苦,康有为忧心忡忡,竭力寻求救世的学问。他从程朱转阳明,又从阳明入佛学,均未找到药方。后在忘年交翰林张鼎华的影响下,开始注重时务和西书。二十二岁时,康有为来到香港考察,见原来的一个渔村荒岛,在英国人的治理下,不过短短四十多年的时间,便成了一个繁荣的都市。这里货物山积,生活富裕,管理有序,文明礼貌,远非内地所可比拟。香港的现实,使他确认中国的出路在于向西方学习。
光绪十四年,康有为再次北上参加直隶乡试。在京期间,他广为结交开明学生和士绅,深入了解朝廷的政治动向。他希望通过向朝中权要上书的途径,来阐明自己的救国主张,以期引起最高层对自己的重视。他先是向军机大臣潘祖荫致书求见。不料他初见潘时,便大谈改革变法,把潘吓了一跳,便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他应熟读大清律例,不可想入非非,轻言变法。潘祖荫到底是个清流领袖,惜才爱才,是他的本色。他虽不喜欢康有为的轻率造次,却也没有给他太难堪,勉励他好好读通圣贤之书,又送他二十两银子做盘缠,要他尽快离京回粤,以免生事惹祸。
康有为回到寓所,越想越不是味道。他怕自己方言很重的叙说,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思想,于是又提起笔给这位在士大夫中素负重名的老才子写了一封长信,指出“大厦将倾而酣卧安处,若罔闻知,真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的国势现状,希望能借潘之言“感悟圣意,使幡然有欲治之心”。但这封信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康有为失望之余,又向学界领袖、同治帝师大学士徐桐上书,谁知不懂世故的康有为看错了人。徐桐乃彻底守旧派,凡听新、高、洋之类的话便厌恶,且架子极大。在徐桐的眼里,康有为简直是一个狂妄的无稽之徒,他拒绝接受康有为的信。徐桐的傲慢,使康有为极为不快,但他仍不灰心。他听说从西洋回国不久的曾纪泽是个通达明白、礼贤下士的君子,便又投书曾纪泽。曾纪泽对康有为颇为欣赏,他亲到南海会馆看望康,与他商讨澳门及变法等问题。但终因地位的悬殊与相知的不深,曾康之间这次见面,没有对康有为产生实质性的效果。康有为仍不罢休,又写信求见翁同龢,但翁同龢因对康有为了解不够,拒绝了康的求见。康又写信给都察院都御史祁世长,这封信也无回音。一连串的挫折,不仅对康有为心灵打击甚大,还影响了他的功名。这次乡试,他的文章已被列为第三名,但徐桐视他为狂生,强行命令主考官将他的名字刷下,中举之望再次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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