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中体西用(13)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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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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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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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194字

第五天下午,《劝学篇》已写成两万多字的大文章了,虽尚有不少言未尽意者,但大体上已将自己心目中的中学西学先后次序、本体通用的关系理了一个头绪。想说的话也大致说了,不能离开督署太久,许多公务还在等着办哩。张之洞吩咐大根去结账付钱,待衙门的马车到后即离开晴川阁。


一会儿,大根带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走了进来。那老头儿见了张之洞便拜,一边说:“小人不知您是总督大人,这些天来多有怠慢,请大人多多宽恕。”


张之洞说:“起来,不要磕头。”


待老头儿站起来后,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总督?”


老头儿指着大根说:“刚才这位大哥来结账时说的。晴川阁真正有幸,让总督大人在这里一住就是五天,只怪我这个糟老头子老眼昏花,没有认出大人来。招待不好,多有得罪。”


张之洞笑问:“你在这里做些什么事?”


老头儿答:“看管晴川阁的房子,做些打扫、擦洗的事。”


“就你一个人?”


“加上老伴儿,两个人。”


“听你的口音,不大像此地人。你老家在哪儿?”张之洞因文章写完了,心情较为宽松,遂跟他多聊了几句。


“小人是江西九江人。”


“怎么到汉阳来了?”


“小人三十年前教的一个学生,如今在汉阳县做训导。他怜小人年老无儿女,便介绍到晴川阁来,混口饭吃。”


“你这个学生倒还不错,如今出息了,还记得三十年前的先生。”张之洞习惯性地摸着胡须,“一个月有多少收入?”


老头儿伸出三个指头来:“三吊半。”


“三吊半的薪水,能过日子吗?”


“省吃俭用,勉强还可对付。只是不能有个三病两痛,生起病来,那就没钱请郎中了。”


张之洞看这老头儿是个本分的人,便说:“本督给你指个生财之道,你在晴川阁里卖点茶水瓜果如何?”


老头儿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说:“好是好,只是游客太少,卖不了几个钱。”


张之洞一时兴起,不觉抖出当年的名士气派来:“老人家,本督成全你,你去拿两张大纸和笔墨来,我为晴川阁写副对子,再要汉阳府派人将这对子刻在柱子上。这样一来,你的客人就多了,茶馆可以开起来了!”


老头儿喜出望外,忙从自己住的房子里将笔墨纸砚搬了进来。


张之洞站在禹功矶上,眺望三楚大地这一派莽莽苍苍山河,看着身边这位年老无依的本分读书人,顿时生出一份镇守江夏的自豪感、为民父母的责任心来。一副楹联在笔底出现:


东去大江,那堪淘尽英雄,彩笔尚留鹦鹉赋;


西望夏口,此水永消争战,霸图休即犬豚儿。


老头儿捧过墨汁未干的对联,口里激动地说:“总督大人,您真是湖广百姓的活菩萨呀!”


张之洞为这句话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出自普通百姓之口的话,才是真正的民心啊!


第二天,他将已成初稿的《劝学篇》送给鹿传霖看。鹿传霖看后说:“写得不错,尤其是尊朝廷卫社稷和称颂大清深仁厚泽这几段写得最好,太后皇上都会爱听。这应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基点,无论中学西学,无论新政旧政,都要尊朝廷卫社稷,这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作用就更大。今后无论是新派掌权,还是旧派执政,你都万无一失。”


张之洞说:“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我不想别人因我办洋务,就说我是崇洋媚外,想用外国的一切来替代中国。那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你看还有哪些不足或忽略的地方吗?”


“西学我不懂,旧学多少知道一点。谈旧学这一节,我提几点建议吧!”


张之洞笑道:“你是宿儒,你多多指正。”


“讲旧学,还是你在行,我只是点一点而已。”鹿传霖翻了翻手中的《劝学篇》初稿,“其实,你过去写的《輶轩语》和《书目答问》里都提到了。但你既然把旧学当根本之务提出来,不能不再扼要地为年轻学子们说几句入中国学问之门的途径,其要在两点,一曰循序,先经次史后子集,待中国学问初通之后,再择西学以补阙。”


“很好。”张之洞轻轻击掌。


“其次在守约。”鹿传霖侃侃而谈,“中国学问浩如烟海,若见一本读一本,这一辈子光读书还读不完,岂能做事?所以要守约,择其重要者而读。你的《书目答问》为学子开了两千多种书目,你可在此基础上,再从中遴选出五六十本至一百本最重要的书来。”


“这个主意好!”张之洞连连点头。


“以我的经验,十五岁之前,通《孝经》、‘四书’‘五经’及唐宋人之晓畅文字。十五岁时开始读经史诸子、舆地小学各门,美质者五年可通,中材者十年也可了。二十或二十五以后,可专力讲求时政,旁及西法,若有好古精研不骛功名、终身为专门之学者,那又自当别论了。”


“行,我再增加两个章节,就用你的题目:‘循序’‘守约’。”


“还有一点,本不是学问内的事,但我想借你的大作来惊世警俗。我想你会与我持同样看法的。”


张之洞认真地问:“何事?”


“禁烟!”鹿传霖口气坚定地说,“此事,早在道光年间,林文忠公便大举禁绝过,十几年前你在山西又继续了林文忠公的事业,这些年来我在陕西、四川做督抚,依然要花大力气做这事。香涛,这鸦片不禁,中国将有亡国灭种之祸,什么中学西学、体用本通之类的话,一概都不用说了。在今日中国,此为国家第一号大事。”


够不够得上国家第一号大事,张之洞与鹿传霖尚有分歧,但禁烟确是国事中的大事之一桩。对于力禁鸦片的前晋抚来说,这个认识始终是明晰的。虽然不能属于学问之一门,但从国本的角度上也是可说的。


“好,接受你的建议,再添一节:‘去毒’。”


鹿传霖满意地站起身来:“如此,你的《劝学篇》就完满了。”


送走鹿传霖后,张之洞想:古人说集思广益,此话不假,鹿传霖的这些建议就很有益处,不如再让几个人看看,提提意见,修改修改,就更臻完美了。他首先想起的便是引出这篇作品的梁鼎芬来。


梁鼎芬将大根送来的《劝学篇》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三遍,又搜肠刮肚地思考大半天后来到总督衙门,当面向张之洞陈述了自己的看法:“香帅的《劝学篇》一经刊印,必然警醒当世,嘉惠万代。两湖书院的学子如有幸最早聆听你的这些良言,福莫大焉!”


梁鼎芬一开口,便给张之洞的这篇长文予以高不可攀的总体评价。张之洞听了,却并没有多少喜形于色的表现。他知道梁鼎芬一向爱在他的面前说好听的话,通常他都是乐于听这种颂词的,有时候也会觉得梁鼎芬有点言过其实,不过转念又想:自己办的事向来都是深思熟虑的,少有别人可指摘之处;再说,一个好汉还须三个帮,一面响锣也应有四处应,未必还要一些专跟你作对的人在身边,当然要听话的、要顺从的人才好。这样,他跟梁鼎芬不觉日趋亲密。梁鼎芬一年到头,在两湖书院的日子少,在总督衙门里的日子反而多些。武昌知府年近七十,致仕养老已迫在眉睫,梁鼎芬多次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接替这个位置的念头,张之洞也有意无意地表示可以考虑,惹得梁鼎芬跟总督屁股后面更紧了。


“你不要说空话,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根据,香帅。”梁鼎芬满脸都是笑容,“晚生看这篇《劝学篇》首在持论平正,于中西之学、新旧之政不持成见偏见,一秉大公,无论新派旧派都能接受。这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还在于香帅将中学和西学最核心的作用以及它们之间的主次关系用八个字做了最为简要最为明了的概括,这就是您在《设学》一节中所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真可谓金科玉律、金声玉振,治学之宝、治国之纲。这个首创之功将不可估量。”


张之洞笑道:“你看中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这也算是你的眼力吧。不过,这八个字是别人提出的,我不能掠人之美。两年多前,我在江宁时,江苏一个候补道吴之榛跟我写了一封信,他准备在苏州创办一所中西合璧的学校,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学宗旨,我很欣赏这两句话,就套用过来了。”


梁鼎芬虽略有点失望,但他很会说话:“常言说人微言轻,一个候补道的这两句话能有什么影响?一经香帅提出,那就有天地之别了。太后皇上会知道,文武大臣会知道,各级官员和普天下的百姓都会知道,它就可以变为国策,化为全国上下的共同见识。这个功劳有多大!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从你的《劝学篇》里得知这两句话,首创之功非你莫属了。”


“哈哈……”张之洞得意地大笑起来,“你莫只说好听的,提点不足之处。”笑完后,张之洞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