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9386字
冯子材在越南住过几个月,与当地人有些联系,通过他们的察访,很快便落实《泰晤士报》的花边新闻说的是实情。这个歌女名叫溪笋。溪笋已没有父母,有个大姐已出嫁,还有一个小妹在一家小餐馆当招待,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溪笋做歌女,收入也不多,她其实并不爱这个法国老头,只是图他的钱而已。
打听到这些情况后,冯子材叫他的小儿子相华装扮成一个越南生意人的模样,在本地翻译的陪同下,悄悄来到法国人占领的河内城。傍晚的时候,他们找到溪笋的大姐溪草家。溪草和她的丈夫阮志清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临颇为惊讶。
翻译对溪草夫妇说:“我是从顺化来的。”
顺化是越南的都城,从顺化来的,意味着是从朝廷来的。溪草和她的丈夫都是小老百姓,翻译随意编造的第一句话便将两个人镇住了,他们瞪着两只眼睛怯怯地听着。
“我给你们说实话吧。法国人在我们越南是待不久的,朝廷上下,从国王到各位文武大臣都恨死了法国人,请中国派兵到我们国内来,就是为了要把法国人从我们越南赶出去,跟法国人混在一起是没有好下场的。”
溪草的心在怦怦乱跳,妹子跟一个法国将军相好,最近又去了谅山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中有知内情的,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有的人骂溪笋是越奸。作为亲姐姐,溪草也为妹子担着心。她有时也劝妹子不要跟法国人混在一起,但妹子不听,又常常拿点钱给她花,她也便不说什么了。现在,这个男子板着面孔说出这种硬话来,着实让她害怕:莫非他是朝廷派来的人,要来捉拿妹子?溪草看了看丈夫,丈夫的脸色也明显地变了。
“你的妹妹溪笋做了法军头领的情妇,还跟着他去了谅山。”
“我们不知道。”溪草想为自己打掩护。
“这件事,英国的报纸都登出来了。”翻译瞪了溪草一眼,“不知道,我今天就正式告诉你们。”
阮志清急了,说:“我们不是越奸,溪笋也不是越奸,她只是图那个法国佬的钱罢了。”
“做法国佬的情妇,就有越奸的嫌疑,到时法国佬被赶出越南后,你妹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翻译这一副政府代言人的模样,使溪草夫妇更害怕了。
“我这就去谅山,叫她回河内来,离开那个法国佬算了。”溪草以哀求的口气说,“求求你们,今后不要找她的麻烦。她也是命苦,没有法子。”
“离开就行了,就没事了?”翻译冷笑道,“除非为国家立有功劳。”
阮志清问:“她一个小女人,能为国家立什么功劳?”
相华开口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立大功。”
翻译把相华的话转告后,说:“这位便是我们从中国请来的将军。他的军队很强大,法国人打不过他们。若你妹子能够帮忙的话,打赢法国人要省事很多。你的妹子立了功,朝廷自然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
溪草忙问:“她怎样帮忙呢?”
相华通过翻译与他们交谈起来。
“要你妹子努力打听法国人的军事情况,遇有大事,应立即报告我们。”
“这些情况如何到达你们那里呢?”
“你们两夫妇明天跟我们一起去谅山,找一处离你妹子最近的地方住下来。你去见你妹子,将这件事告诉她,要她一有事就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们的人。我们有人天天来联系。”
溪草两口子对坐着不开口,相华从口袋里拿出一锭银子来,说:“这是五十两纹银,先给你们,事情办好了,再给你五十两。另外,给你的妹子三百两银子。”
望着这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阮志清的眼光顿时亮了。他一年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做事,一年下来,赚不到二十两银子,办好这件事,一下子就是一百两银子,抵五年的辛劳,妹子还可以得三百两;如果再从妹子那里分一百两的话,就可以起屋买田,做起富人来,一家子舒舒服服了,何况还可以为妹子洗去越奸的耻辱。他用肩膀碰了碰妻子:“怎么样?”
溪草的想法跟丈夫一个样,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就这样,溪笋的姐姐姐夫便在谅山住了下来,尼格里的动向也便随时传到冯子材的耳朵里。
这一天,由溪笋那里传来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后天,也就是二月七日,尼格里将率大批人马从谅山出发,沿神木、敦土一线从东边进攻镇南关。尼格里已向波里夸下海口,要一举踏平镇南关,将中国军队彻底赶出关外。
冯子材得到这个消息,将镇南关的军事力量做了一番调整,又安排驻扎油隘的王德榜部先天夜里潜伏在敦土,待战斗打响后,切断法国人的后逃之路。同时,冯子材又飞骑将这个消息告诉西线的刘永福,一旦镇南关的仗打赢了,便乘势进攻宣光、光复、广威、敦江等,来个东线西线全面开花。
果然,二月七日一大早,尼格里便带着装备精良的一千名法国士兵浩浩荡荡向镇南关开赴,真的沿着神木、敦土一线前进。王德榜看着这一队法国人从眼皮底下走过,又紧张又兴奋。这个跟着左宗棠转战南北的前楚军首领,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后门关得牢牢的,让这群趾高气扬的洋鬼子有来无回,一个也不能跑掉。
中午时分,尼格里来到镇南关口。尼格里也是战火中打出来的军人,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强悍的指挥官,当他的军队来到镇南关口时,便借助望远镜将关前隘的中国军队兵力部署都看清楚了。东西两道岭上的炮台显然都是为了保卫进口关隘的。西边的炮台,其火力点又集中关隘后,对关隘前威胁最大的是东边的炮台。
尼格里知道,要打开关隘,必须先拿下东岭的三座炮台。他将部队分成两部分,自己带六百人进攻东岭,参谋长米歇尔率领另外四百人攻打正面的土石墙。
他指挥士兵构筑临时工事,装上炮架,开始对东岭炮台发起猛烈的攻击。守卫在这里的王孝祺早有准备,沉着应战。
双方的炮火都很激烈。法国人倚仗着先进的军事装备和屡战屡胜的昂扬气概,全然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中国军队憋足了一肚子怒火,又加之这次早已成算在胸,也一扫过去的怯弱和慌乱,并不害怕山下敌人的嚣张气焰。尼格里与中国人打过几次交道,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他不时拿起望远镜向岭头遥望,又哇啦哇啦不停地叫喊着。他手下三十多门大炮,随着他的喊叫和手臂挥动,将一发发带着火光的炮弹飞一般地向山头射去。
临近傍晚时,山头中国军队的炮声突然稀少起来。原来,平素预备的炮弹打得差不多了,临时从大营里赶运上山的几十箱炮弹却大部分是哑炮,有的甚至射到一半便头重脚轻似的栽了下来。王孝祺看到这个情况,气得顿脚直跳:“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这炮弹是哪里造的?”
“这是江南制造局造的。”炮手指着木箱上的黑字说。
“我操他八辈子祖宗!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王孝祺气得将印有“江南制造局”字样的一个空木箱用力向炮垒外甩去。
他还不解恨,又破口大骂:“这些家伙统统都要抽筋剥皮下油锅!老子一个也不让他活!”
这个意外的变故很快便让尼格里看到了,他兴奋地大声喊叫:“上帝啊上帝!中国人没有炮弹了,我们把炮架推过去,瞄准好,一发一发地打!”
法国兵一个个拍手叫好,肆无忌惮地将炮架推移过去。射程近,法国大炮的威力更大了。没有多久,三号炮台便被炸毁,二十多个炮手全部牺牲。
王孝祺气得昏了头,大叫:“兄弟们,跟着老子冲下去,跟洋鬼子们拼了!”
正在这时,相荣已来到山头,他一把扯住王孝祺的手说:“王镇台,你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家父要我来告诉你,既然炮弹是哑的,守住几座空炮台也无用,不如干脆放弃,我们在关前跟他们来个肉搏战。”
正说着,法国人的炮弹如雨点般射来。二号炮台里的炮手们刚刚走出,炮台便被法国人的炮弹炸毁,眼看一号炮台也即将同此命运,王孝祺只得哀叹一声,带着驻守在东岭的所有将士下了山。
尼格里见东岭很久都没有一发炮弹射出,知道中国军队已无还击的力量了,便将令旗一挥,二百名法国士兵扛起三十多门轻型钢炮,很快便架到东岭上,扼控关隘口的东岭三座炮台便这样全部落入法国人的手里。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即将在镇南关再次重演!形势的严峻令冯子材和所有中国将士们心头万分沉重。幸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法国人要吃饭、睡觉、休整了,白日的鏖战,遂暂时停止。这一夜,古稀老将军望着关楼上的一弯冷月,久久不能安歇。戎马一生的荣誉、军人的尊严、志士的爱国情,交织在一起,促使他做出背水一战、杀身成仁的悲壮决定。
天亮的时候,他把王孝祺、苏元春等高级将领和儿子相荣、相华召在一起,沉痛地说:“东岭的炮台已经丢失,镇南关面临随时被攻破的危险,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像有些人那样,为保自己的命而弃关逃跑。自己的小命暂时保住了,但成百上千的士兵和百姓要因此而丧命,朝廷也不会轻易饶过,撤职罢官,自不待言,充军杀头也不为过,即便不死,万千人口骂手指,活着比死还受罪。”
冯子材炯炯发亮的眼睛将四周人扫了一眼,见所有的人都在屏声静气肃然恭听,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奋勇向前,决不后退半步,与敌人拼到底。各位将军,老夫为大家所选择的就是这条路,而且只有这条路。不要说拼命沙场马革裹尸是我们做军人的本分,单从今天的局面来看,我们也只有选择这条路,才是死里求生的唯一希望。”
冯子材又用坚定不屈的目光将大家打量了一眼,见众人的目光里都没有难色,心里颇为满意,嗓门更洪亮了:“各位将军,法国人只有一千来人,我们有三万人,三十个对一个,优势在我们这一边,关键是要大家都不怕死,团结一致,和法国人拼到底!”
苏元春插话:“老将军说得对,我们是三十个对一个,人多势大。现在的危险主要是东岭炮台被法国人占去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提议赶紧将西炮台移下来,安在东岭山脚下,仗打起后,炮火对准东岭,压住法国人的火力。我们全力以赴歼灭长墙外的法国兵,先把眼前的敌人吃掉后,再对付东岭。”
冯子材说:“苏军门的建议很好。你现在赶紧下令,把西炮台移下来。”
苏元春立即吩咐旁边的一个参将去西岭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个把总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老将军,法国人已在填沟了。”
“慌什么?让他们去填!”冯子材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猛地撕开身上的黑马甲,吼道,“各位兄弟,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谁是英雄好汉,谁是孬种浑蛋,镇南关头见个明白!老夫今天就把这条老命送在这里,你们统统都要跟着我上来!”
说着,他将挂在柱子上的一把宝剑嗖的一声抽出,那剑全身上下发出凛凛寒光。
“这把剑是二十多年前文宗爷给老夫的奖赏,它就是我们大清王朝的国法军纪。苏军门!”
“在!”苏元春应声答道。
“今天,这把剑就交给你,你代老夫执行王法。等下炮声一响,全体将士都要跟着老夫冲锋上阵。有畏葸不前、临阵逃脱的,你立即用此剑斩下他的头来。”
“是!”苏元春响亮地回答,郑重地接过剑来。
“老将军,有一队法国兵已冲过沟来了!”先前的那个把总,人还没进门便大声叫起来。
“传我的将令,开枪射击,打烂他们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