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6160字
“渔川,我问你,皇太后一向精细明慎,这次为何会上义和团的当?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等鬼话,太后当时是真的相信吗?”
吴永说:“张大人你说得好,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完全是鬼话,不是我自夸,怀来县那些拳民也在我面前这样装神弄鬼的,我一概不信。太后当时怎么会糊涂至此,我也纳闷。我当然不敢问她老人家,我是后来慢慢从她周围的人聊天儿说闲话中得知一二的。主要是两拨人蒙骗了她。”
这可不是常人能晓得的宫闱秘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尤其是辜鸿铭,瞪大那双蓝幽幽的眼睛盯着,让吴永看了有点儿害怕。
“一拨人是刚毅刚中堂和赵舒翘赵大人。太后本是派他们两人去涿州查看义和团实情的。端王是一心要用义和团,刚中堂迎合端王说拳民可用。赵大人是饱学之士,一见就知道拳民成不了事,但他是刚中堂引进军机处的,不能抵触刚中堂,回京禀报时含含糊糊,也没说可用,也没说不可用。太后听了刚中堂的一面之词,以为拳民真的有神术。另一拨是宫中的太监们,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太监都没有头脑,都相信义和团那一套鬼把戏,许多太监都入了团,在园子里设坛祭神灵。他们天天在太后面前说拳民们如何如何了不得,都说是自己亲眼见的。你们想,三人都可以说成虎,几十上百个太监都那么说,太后怎么会不相信?就拿火烧正阳门那件事说吧!义和团放火烧大栅栏一带的教民住宅,火烧大了,一直烧到正阳门去了,这不闯了大祸吗?拳民们也着急了。来了一个大师兄说,不碍事,我们请东海龙王来保护正阳门。于是所有拳民都席地而坐,跟着大师兄念念有词,谁知不但东海龙王未请来,火反而越烧越旺,把正阳门烧成一座焦楼。拳民们吓得全部逃走了。这本来是一个戳穿义和团花招的极好例子,不料,由太监口里告诉太后的却变了样。他们说本来海龙王要来的,因为皇上不听太后的话,要重用康党,就不来了。火烧正阳门,是对皇上不孝的惩罚。太后听了这话,不但不加怀疑,反而说神灵有眼,拳民可嘉。这两拨人就这样坑害了太后。”
客厅里一片嗟叹。
张之洞想,谈论太后皇上太多了也不大好,而且他还要与吴永单独密谈在心里琢磨了好久的一桩大事,于是起身说:“天很晚了,吴渔川还有许多事要办,今夜就谈到这里吧。”
见总督发了话,众幕僚只得脚跟脚退出客厅。
原来,吴永来武昌,是要向湖广代流亡朝廷讨五十万两银子和十万斤粮谷、五万匹棉布绸缎。这事属巡抚所管,吴永在湖北境内盘桓了半个月,多次拜会湖北的巡抚、布政使、粮道、江汉关道等要员,然后又南下洞庭,找湖南的地方衙门去了。
有一天,梁鼎芬悄悄对张之洞说:“香帅,您不知道吧?吴永现在与曾家已断了关系。”
张之洞颇为吃惊:“这话怎么说?”
“他的夫人早几年前就过世了。”
“夫人过世了,还有儿女呀,儿女跟外婆家的血脉是割不断的。”
“可惜的是没有儿女。”
一刻短暂的沉默。
张之洞说:“你去长沙住几天,一则陪陪他,二则遇到方便时问问他想不想续弦。”
梁鼎芬说:“续弦是肯定想的,他还只有三十六岁,且无子女,哪有不续弦的理?只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难有一个令他中意的人。”
张之洞说:“我叫你去长沙,也包含着这层意思,看他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梁鼎芬领了张之洞这道钧命,在长沙整整陪了吴永半个月。两人谈古论今,诗词唱和,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吴永将续弦一事委托给了他。
回到武昌后,梁鼎芬开始为这事筹划起来。他思忖着:吴永是太后的亲信,又有曾家的背景,今后前途无量,自己若能与他将关系结牢的话,日后也算是朝廷有人了,这股肥水决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去,我梁鼎芬要和他攀下这门亲。梁鼎芬把自家亲戚中的女人们都列出来,挑尽了三姑六婆后,倒真给他看中了一个人,他广东老家远房八姑今年二十二岁,因高不成低不就,早过了出阁年纪仍待字闺中,成了个老姑娘。梁鼎芬忙修书一封通过官驿寄回广东番禺,不久后收到了回信。八姑家对这门亲事满意极了,若男方无意见,可即刻护送新娘子前来武昌完婚。趁着吴永尚在湖南的空当,梁鼎芬又去信老家,要他们去广州城里拍几张照片寄来,把事情办得尽量妥当些。二十多天后,照片寄来了,吴永也从湖南返回武昌。吴永看了照片,模样端正,又是一个从没嫁过人的黄花闺女,且是梁鼎芬的亲戚,很满意。这时已到初冬季节了,张之洞于是邀请吴永干脆在武昌度岁,年前完婚,过完年后再回到太后身边去。吴永一口答应。
慈禧、光绪一行早已在九月初到了陕西西安府,便将西安当作行都,行使起朝廷的职能来。庆王奕劻和直督李鸿章奉命与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为首的洋人谈判。洋人不但要赔四亿多两白银,而且开出一长串名单来,指控这些人均为肇事祸首,不杀不足以平各国之愤,奕劻、李鸿章看那名单,赫然列为第一名的便是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得嘴。接下来便是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国公载澜,军机大臣刚毅、英年、赵舒翘,礼部尚书启秀,刑部侍郎徐承煜,前山东巡抚毓贤,甘肃提督董福祥。
奕劻对瓦德西等人说:“祸首列太后之名万万不可,这于中国国情相悖太大,不但我们不能答应,即便皇上也不能答应。太后死,皇上存,皇上将有不孝大罪,势必不能独活于世。”
瓦德西说:“要说名副其实的祸首,还只有你们这位皇太后够资格,其他人都是听她的,只能说是从犯。不杀她,怎么说得过去?你们这个皇太后,我看还不如赛二爷,她的见识比皇太后的见识高得多。她请我不要杀老百姓,说老百姓无罪,罪在拳匪。这话有道理。”
赛二爷是谁?奕劻没听说过。他讨好地说:“赛二爷是哪家的公子?我要奖赏他!”
瓦德西哈哈大笑:“赛二爷不是哪家的公子,她是八大胡同的妓女,一个会说德国话的可爱的女人,据说是你们以前驻德公使的夫人。”
将一个妓女拿来跟皇太后相比,不仅使奕劻,也使李鸿章气愤不已。这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奕劻、李鸿章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可恶的红毛蓝眼魔鬼杀掉。但眼下他手里有着一万八千名手持洋枪洋炮威力无比的军队,杀人的刀把子不是在自家而是握在别人的手中。太后千叮万嘱和谈只准成,不准败。没法子,只得强咽下这个羞辱。奕劻赔着笑脸说:“无论皇太后有什么差错,都不能让她承担,只要放她一马,什么话都好说。我们大清国有的是全世界都见不到的宝贝,您和各国将军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
李鸿章听了这话不是味道。国家的宝贝怎么能随便送人?这些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恶狼,他们的欲壑你能填得满吗?但奕劻是首席和谈大臣,又是亲王,何况这是救太后的事,李鸿章也只得忍了。瓦德西狞笑道:“好啊,早就知道你们的宝贝多得很,拿宝贝来换皇太后的头颅,也是可以的,但以下的那些人,是再也不能讨价还价了。”
最后,双方达成如下协议:中国赔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以关税和盐税做抵押;划东交民巷为使馆区,中国人不准居住;拆毁大沽至北京城防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十二个重要地区;永远禁止中国人成立任何反对外国的组织,违者处死,若再发生此类事件,当地官员立行撤职,永不叙用;严惩载漪等十余名祸首。
奕劻、李鸿章代表朝廷签下这个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不平等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