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892字
上午十时,奕、李鸿章、善庆等一班海军衙门的大小官员,在北洋通商衙门和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官员们陪同下,踏过长长的跳板,从大沽码头登上了镇远号炮舰。就在这时,三艘新舰同时拉响汽笛。顿时,巨大的“呜呜”鸣叫声划破海波,响彻碧空,把万千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汽笛声刚一停止,安装在舰艇后部的尾炮开始鸣炮。三艘舰共有尾炮十八座,每座炮发三炮。只见轰隆一声炮响后,空***现一团耀眼的火光,立即就见海中飞起数丈高的一堆浪花。五十四声轰鸣,五十四团火光,五十四堆浪花,使得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海军检阅,便以前所未有的壮观场面拉开了帷幕。奕虽处皇上本生父的尊贵地位,却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宏大的场面。这种以西式礼仪为主要内容的典礼,使他大开眼界,大享风光。这位过去对洋人仇恨至极,对洋人的一切发明创造都视为奇技淫巧的醇亲王,似乎从此刻起,开始彻底与过去的旧观念告别,立誓要做一个精通洋务、融入世界的大清海军大臣。
他在李鸿章等人的陪同下,在一排排身着簇新军装持刀挺立的水兵面前走过,兴致百倍地欣赏镇远号炮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上炮舰,第一次见到水兵,第一次听到诸如时速、吨位、浬等古怪的名字。他新奇无比,兴奋无比,当然,他什么都不懂,好坏优劣如何,他一点也查看不出。但他是大清朝海军的最高统帅,所有北洋水师官兵,所有专家工匠,从李鸿章到管带到普通炮手,都在聆听他的对海军炮舰外行到类似白痴的言谈,都在恭维他字字正确,句句英明,只有那些懂得中国话的洋匠在一旁窃笑不止,尤其对醇亲王身旁那个握长烟管、悬大荷包、半弓着腰、亦步亦趋的太监更是又嘲笑又纳闷。他们不明白,海军大臣巡视炮舰,为何要带上这样一个怪物。
巡视完毕,命名大会召开,奕、李鸿章、善庆等一班人端坐在铺着白布的长条桌边,甲板上站满将要在这三条舰上服务包括管带、副管带、轮机手、炮手、伙夫在内的所有人员。
奕端坐在大靠背椅上,将命名训词念了一遍。这训词是昨天由李鸿章衙门里的文案写的,训词通篇骈文,四六对仗工稳,引经据典确切,捉刀者还十分注意声调、文气,力求做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存心要将这道训词做成一篇流传百世的文章范本。可惜,奕事先看也没看一遍,便拿来朗读,因而读得很不流畅,很不贯气,作者精心营造的韵味一点儿也没读出来。那位混在人群中聆听的文案,直气得跌足长叹。好在全镇远号只有他一个人在听,包括李鸿章、善庆在内的数百号人,没有一个在意醇亲王的朗读。抑扬不抑扬,铿锵不铿锵,在他们看来,全是一回事!
奕的朗诵结束后,按事先的训练,三条舰上的所有人员在丁汝昌的统一指挥下,齐声高呼:“谨遵王爷训令: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永固大清!”
一连三次,整齐有力,响彻海空。奕对此甚是满意。
命名会结束后,李鸿章以主人的身份,在镇远号的豪华餐厅里摆了一桌十分丰盛的西餐。餐桌上摆满牛排、乳猪、烤羊、熏鱼、奶酪、面包及各色小菜,还有威士忌、白兰地、啤酒等各种美酒,殷勤款待奕等一班京师来的要员,其他的人则上岸吃饭。饭后,这次检阅的主要内容——北洋南洋大会操开始了。
八、世俗之礼都是为常人设的,大英雄不必遵循
镇远号开出港口,来到深海,以便让坐在检阅桌边的奕等人观看舰艇的操练。按照先宾后主的传统礼数,远道从吴淞口开过来的南洋快艇先做表演。这三艘快艇,分别为开济号、南琛号、南瑞号,是两年前从英国买进来的。这三艘快艇规模不及刚从德国买来的远字号三艘,但它们速度快,行动轻巧。黄翼升身穿从一品武官袍褂,前胸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绣獬补子,挺直腰板,站在指挥舰——开济号船头上,手里高举一面黑底黄边海牙滚龙旗,远远地向镇远号开过来,身后紧跟着南琛、南瑞两艘快艇。
开济号开到离镇远号一箭远的海面上,黄翼升弯腰向醇亲王行了一个鞠躬礼,同时口里喊道:“长江水师提督兼南洋水师大臣黄翼升参见王爷!”
抬起头后,他将手中的指挥旗一挥舞,开济号便箭一般地飞驰起来,南琛、南瑞也同样全速运行。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三艘南洋快艇一会儿成品字形,一会儿成一字形,一会儿成川字形,不断地交换位置。队形表演后,接下来是实战演习。黄翼升手里的指挥旗在不停地挥舞着,一发接一发的炮弹,从船头船尾不断地射向天空,然后落在远处的海面上。三艘快艇表演一个多小时后,再次聚集在镇远号船头的海面上。黄翼升伫立向奕报告:“演习完毕,请王爷指示。”
奕很高兴,连声说:“好,好!”并让身边的一个大嗓门北洋管带传他的话:“王爷说,南洋快艇操演得好,有赏!”
奕转过脸对李鸿章说:“黄翼升本是湘江上一个一字不识的船老大,想不到六十多岁的人,居然能把洋船指挥得这样好,实在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李鸿章忙点头附和。其实他心里清楚,黄翼升根本不懂指挥洋船,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真正的指挥者是他身后那个红毛蓝眼的英国佬。曾老九以二万银元的年薪将他从利物浦聘来做南洋水师的教头。
接下来是主人北洋水师的表演。北洋水师不愧为三大水师中的龙头老大,二十年来,在李鸿章的苦心经营下,无论舰艇的数量质量,还是水师官兵的才能待遇都要明显地优于南洋和福建。参加这次操演的十五只舰艇,更是集中了北洋这两方面的优长。当丁汝昌将这十五只舰艇齐刷刷地开到镇远号面前时,奕和所有检阅者立即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一支实力强大的舰队!
北洋因为有十五只舰艇,故他们的队形操练,较之南洋的三只远为壮观、复杂和多变。首先是全队出动。他们或作一字长蛇,或作方形矩阵,或作三角连环,都有一种劈波斩浪、势不可当的巨大威慑力。在辽阔的海面上,将平静的渤海湾扰得波涛汹涌,上下翻腾,倘若真有龙王和海底龙宫的话,这个下午必定是他们恐惧不安人人自危的时候。
队形操完后,北洋的实战演习更为精彩动人。他们的火炮不是空对空,而是真打实轰。辽远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排张满白色风帆的大木船,在海风吹拂下,不停地左右摆动。为了让检阅者看得清楚,李鸿章在奕、善庆面前摆了两只单筒望远镜。奕拿起尺把长犹如楠竹竿似的望远镜来,远处鼓着白帆的木船立时显得清清楚楚了。只听见一声炮响,一只木船应声倾斜,船身着火,布帆被烧,很快这只船便沉没消失了。
“好!”奕不觉叫了一声。放下望远镜,他关切地问身边的李鸿章:“船上的人呢,他们不被炸死了吗?”
李鸿章笑着说:“王爷,船上的人早就走了。操练时拿人的性命来玩,那我李鸿章不要短阳寿吗?”
正说着,又是一声炮响,远处又有一只木帆船着火。善庆和其他人一齐叫起好来。
奕重又拿起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射出,木帆船一只接一只地消沉。一个小时后,海面上的白帆船全部消失殆尽。
奕放下望远镜,竖起大拇指对李鸿章说:“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北洋炮手尽皆纪昌(纪昌:古代传说中的善射之人。相传他曾拜飞卫为师,学习射箭。在飞卫的指点下,他先练习不眨眼,躺在妻子的织布机下,瞪眼盯着踏板的锥子看;两年之后,就是锥尖刺到眼皮,眼睛也可不眨动一下。接着他又练习瞄准,用马尾毛将虱子悬吊在窗前,凝神细看,开始看时,虱子极其微小,后来慢慢显大;三年之后,看上去如同车轮,再看其他物件,都仿佛山丘一般。到这时他才以燕角做弓、以朔蓬为箭射虱子,一箭穿过虱心而悬毛未断,练成了精绝的射技。)、养由基[养由基:春秋时楚国大将,善射箭,百步之外能射中杨柳叶,且百发百中。相传,楚共王时,晋军攻打郑国,楚王出兵援郑,与晋军在鄢陵这一地方相遇。交战中晋将魏琦(一说吕琦)射伤了共王的眼睛,共王恨之入骨,交给养由基两支箭,命他射杀魏琦。养由基领命,一箭即将魏琦射死,另一箭缴还给共王复命。人称“养一箭”。]!”
正说得高兴,不料渤海湾顿起狂风,镇远号突然间左右摇荡起来。奕和众人一样,在座位上不停晃动,李莲英赶紧双手扶着。但李莲英自己也站不稳,一边扶着奕一边自己也在摆动。奕本来身体弱,加之中午吃的西餐,吃时味道很好,过后腹中便觉不对劲了,又加之没睡午觉,经不住这几次摇摆,他已觉得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受得很。又一股狂风吹来,镇远号剧烈地摇动一下,奕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来。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呕吐,中午吃的牛排、喝的牛奶全部从肚子里跑了出来,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吓得李鸿章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赶紧叫来几个人把奕稳住,由李莲英背着进了船长室,将衣服脱下让他平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后,奕觉得好多了。李鸿章这才命令将镇远号向港口开去。舰艇以最慢的速度缓缓地开着,奕睡在装有弹簧的西式床上,感觉越来越好,不知不觉间,安然入睡了。李莲英想:往日在驿馆,想说话一直没有机会,今儿个在镇远号上,正是天赐良机。
到了港口边,天色已近黄昏,李莲英悄悄地拉了拉李鸿章的衣角:“李中堂,王爷睡得正好,让他睡一会儿,醒了后再扶他回驿馆。您让船上的人该回去的都回去,您和我两人陪着王爷坐一会儿,行吗?”
一直在戒备李莲英的李鸿章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位大内总管今天一定有事了。他马上心领神会,让善庆和所有检阅官员以及其他人员都下船,只留下管带、轮机手、厨师和自己随身的跟包,一共不过七八个人。半个钟头后,喧闹的镇远号安静下来,管带将船上的电灯全部开起。在夜色的笼罩下,日间那个铁血壮士似的炮艇已不复存在,灯火明亮的镇远号宛如一位雍容丰韵的阔太太,流光溢彩,美丽多情。
见床上的奕正在匀称地发出鼾声,李鸿章对侍立一旁的李莲英轻声说:“王爷睡得很好,这里暂时让我的家仆代为照料一下,李总管请去餐厅吃晚饭吧!”
“多谢中堂的美意。”这一安排正合李莲英的心思。
在管带的带领下,李莲英跟在李鸿章的身后,来到另一间小房子,这是舰艇专为管带、副管带设计的小餐厅。这里完全按西式餐厅布置,虽狭窄一点,但精致、协调,氛围很好。
管带亲自送上全套中国饭菜酒水,然后把门带上,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以前在海船上吃过饭吗?”李鸿章亲自为李莲英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李莲英赶紧双手接过,连连说:“中堂大人为奴才倒酒,这哪里是奴才所能承担得了的。奴才平生第一次坐海船,在海船上吃饭,也是平生第一次。”
“今天我们以朋友身份一起喝酒吃饭,不要拘礼节。李总管。”
“您还是叫奴才李莲英吧!这样叫,奴才反倒心里自在些!”李莲英打断李鸿章的话。
“哪儿的话!你到天津来,就是我的客人,哪有直呼其名的道理!”李鸿章的态度似乎很诚恳,“你平日在宫中见到我,以为我很讲礼数。其实,我是一个最不讲究礼节礼仪的人了。”
“中堂大人是大英雄。世俗之礼都是为常人设的,凡大英雄都不必遵循。奴才也听说过中堂大人平常洒脱大度,奴才是从心里敬佩中堂大人这样的大英雄的。”
李莲英这几句话并非全是客套,朝中像李鸿章这样文武兼资的大臣,倒真是凤毛麟角。他一向都对李鸿章另眼相看。
“你这话真说到家了。”李鸿章心想:李莲英还知道说“大英雄不必循世俗之礼”的话,可见此人是有些见识。
“来,再喝一杯!”
“奴才一向不喝酒,中堂大人,请您宽恕奴才。奴才慢慢地把这杯酒喝完。”
李莲英的脸色已泛红,看来是真的不善饮。李鸿章怕奕很快醒过来,他不想再跟李莲英多说废话了,必须抓紧时间说点有用的话。
“李总管,你看今天北洋水师操演得如何?”
“精彩,精彩,大人统领下的北洋水师真是天下雄师!”李莲英恭维道。
李鸿章对今天的操演很满意,笑着对这个名为醇亲王奴仆实为太后特使说:“北洋水师能有今天,全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李莲英也不想转弯抹角,他也要趁着这个好机会完成太后交给的重任。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平时尽管从不过问国家大事,看起来像个本分太监,其实他对官场最高层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为平时读折和旁听的缘故,他知道许多别人所不知的事情。为了让李鸿章就范,几天来他绞尽脑汁在想主意,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缺口。他若无其事地问:“中堂大人,这三艘从德国买来的炮舰花了多少银子?”
“六百五十万。”李鸿章随口答道。
“三艘六百五,一艘二百多。”
李鸿章说:“镇远号贵一点,二百四,定远号二百一,济远号二百,一共六百五。”
一直挂在李莲英脸上的谦卑笑容不见了,他有意轻声问:“中堂大人,这事是谁在中间牵的线?”
“天津电报局的督办盛宣怀。”
李莲英把头伸过去,做出一副很关心的神态来:“中堂大人,盛宣怀可能在这中间玩了手脚。”
“怎么啦?”李鸿章显得颇为惊奇,疑惑的目光盯着李莲英那张一旦不笑便很难看的脸,“你是说,这三艘船没有六百五十万,盛宣怀从中贪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