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7312字
“不然。”桑治平断然说,“武汉三镇气势很好,是英雄豪杰的发祥之地。依我之见,铁厂一定可以建成,腹省铁路过几年也会开工的。今日天下形势,已是外重内轻、强枝弱干,为有志督抚提供了做大事业的可能。但督抚要做大事业,一要占据重镇。海内重镇,京师之外,当数保定、江宁、广州、兰州几处。武昌地处腹心,交通便捷,素有九省通衢之称,更有其他重镇不及之处。胡罗以此成大业,非唯人和,更仗地利。二要长时间地经营。本来治理一方水土,没有一段长时间是不行的,勾践说越国要强盛,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需二十年时间。自古以来,朝廷为防地方大吏培植亲信形成自己的势力,故而频繁调动,这就使得地方大员们不能有所作为。当然朝廷本来就不指望疆吏有所作为,只要稳定秩序,交粮交税就行了。近世于此有些变化。”
张之洞双目炯炯,显然对此极有兴趣。
“前朝前代不去说,就拿国朝来说,督抚在一个地方任职十年以上极为少见,近几十年来则打破了这个常例。左宗棠从同治五年起任陕甘总督,直到光绪六年,一任十五年。李瀚章同治六年起任湖广总督,直到光绪八年,一任十六年。李鸿章从同治九年起任直隶总督,直到今天已在直督位置上坐了整整二十年。”
先前对此没有留心,经桑治平这一指出,倒真的是这么回事。李鸿章还不到七十岁,身体硬朗,直督这个位置说不定还有十年八年坐,一坐这么多年,的确罕见。
“李瀚章本是庸才,只是沾着乃弟的光,才有这好的命,他辜负了两湖给他提供的条件。若说左宗棠、李鸿章,真是得亏了长期稳定,才在兰州和保定做出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业绩。而陕甘、直隶也便真正成为大清国的国中之国了。”
“国中之国”!张之洞猛然想起阎敬铭那年在榆次驿馆的深谈,他说胡林翼之所以成就事功,第一条便是将湖北变成国中之国。
张之洞兴奋起来说:“仲子兄,我知道了,你今天之所以让我来文忠公祠堂,就是让我重温文忠公当年将湖北建国中之国的历史!”
“对呀,就是这个意思!建国中之国。”桑治平再次将这四个字强调了一下。
张之洞说:“建国中之国,按你的说法,除占据重镇外,还要有长时期的经营。但这点掌握在朝廷的手里,并不是由自己所能决定的。”
桑治平说:“掌握在朝廷手里是不错,但人为之力要起作用。我想长期固定在一个地方的最大可能,便是不断地在这里兴办大事。”
张之洞笑道:“你我不谋而合了。”
“铁厂是件大事,要办多年。铁厂初具规模后,就办枪炮厂。再办织布厂、纱厂、制麻厂,过两年就得把腹省铁路再提出来。你张香涛在两湖热火朝天地办大事,朝廷满意,不想调,你经办的事情别人插不进手,也不能调,这不就长期经营下去了!”
张之洞说:“我为了强国富民,要大办洋务,你为了要让我长保湖督,也要大办洋务,这是应了一句老话……”
“殊途同归。”桑治平替张之洞点明了结穴。
二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眼下困难太多了,银钱紧绌,工匠缺乏,湖北抚藩臬三大衙门都不支持,铁厂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办得起来。”
“银钱、技师都是困难,但最主要的困难还在于湖北省。”桑治平收起笑容,严正地说,“当年胡林翼带兵打仗,若没有官文的支持,则事事难成。因为官文是制军,军事上的事由他做主,情势迫使胡林翼要出下策笼络官文。今日你要兴作,没有湖北抚藩的支持,也很难成事,因为钱粮在他们手里;即使海军衙门同意拨给你银子,这银子也要由湖北藩库出,只不过在上缴的数目中划出这部分罢了,这已是近几十年来的通例。所以,归根结底还得靠湖北。”
张之洞不怿地说:“文忠公当年以认官文姨太太为干妹的做法,其心可悯,但这点我张某人做不到。谭继洵由姨太太扶正的夫人,今年也只四十几岁,但要我认她做干妹,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
“香涛兄,你也太拘泥了!”桑治平失声笑了起来,“官文是满洲亲贵协办大学士,又是从荆州将军调到武昌的湖广制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在胡林翼之上。谭继洵怎么能跟他比,何况如今你身为制台,也不能低这个格。你难道不记得那年阎丹老对你传授的胡林翼治鄂秘诀吗?”
“你是说‘包揽把持’这四个字?”
“对。胡林翼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包揽把持。手腕可以不同,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你无须效胡氏故技,眼下有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利用得好,也可达到这个目的。”
张之洞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仔细说。”
“这个机会便是因黄彭年的去世而造成的鄂藩缺位。”桑治平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若新任鄂藩与你同心同德,湖北的阻力就要小得多。”
“你说得很对!”张之洞觉得自己的心扉被打开一点,一束阳光射了进来。
“趁着朝廷尚未定下人的时候,提出一个鄂藩的人选来。你心里有合适的人吗?”
张之洞默默地在心中将平日贮藏的人才夹袋调了出来,一个个地排列着。“我看还是王之春这个人比较合适。此人器局开张,热心洋务,办事干练,与盛宣怀、郑观应等人也很熟,今后可以借助这层关系与洋人打交道。”
“王之春是个做事的人。”桑治平与王之春同赴越南考查,对他比较了解,“还有一点,他是你在广东一手从雷琼道提拔为臬司的,这次你又将他擢升为藩司,他自然是对你忠心耿耿。”
张之洞一边思忖一边说:“广东方面情形也较为复杂。巡抚一职一直由游智开护理。游智开已过七十,最近又病得厉害,他向朝廷具折请开缺回籍,估计朝廷会接受。若王之春不离广东,极有可能升藩司。让王之春自己挑,跟李瀚章,还是跟我,他自然会愿意跟我。王之春要是来湖北了,谁又去广东呢?也得帮朝廷物色一个来。”
桑治平沉思片刻说:“我有一个主意,推荐臬司成允去广东做藩司,这有两个好处。一来成允是世铎的远亲,世铎会愿意帮他,他自己京师门路也熟。若你向他表示要荐举他去广东做藩司,他一定会倾力在京师活动,促成此事,王之春从广东调来湖北事就好办多了。二来可腾出鄂臬一职,再招来一个同心同德的人。谭继洵虽对洋务不热心,但此人是个本分君子,且年老气衰,干不了大好事,也干不了大坏事。他不过是求平安无事保头上的乌纱帽而已。若藩、臬齐心支持你,他也不会从中作梗,上次他最后还是同意拿出十万银子来,便是最好的说明。”
“这样移动一下,我得力助,成允得升官,一石双鸟,好极了!”张之洞兴奋地说,“臬司我已有一个好人选。江西义宁人陈宝箴,十多年前我在京师就认识他。此人器宇宏阔,能办实事,我多次向朝廷保举过他。三年前在浙江按察使任上被人无端弹劾,现在京师赋闲,正好让他到武昌来顶成允的缺。”
“你此时保荐陈宝箴,无疑雪中送炭,他自然感激不尽。”
“那就这样定了,这道折子得赶快上。”
二人正要起身,走出厢房,突听得祭堂里有人在似吊非吊似哭非哭地喊道:“润芝先生,为了一点蝇头之功、萤火之名,你五十岁就死了,值得吗?”
张之洞轻轻地说:“好像是吴秋衣在说话。”
“这是个极有趣的人,我去会会他。”
“不要打扰他,且听他说些什么。”
两人侧耳听时,只见沉寂一会的祭堂里,又响起了浓重的四川口音:“润芝先生,我是四川的一个布衣小民,久闻您的大名,这次来武昌,特地到此来看看你的祠堂。世上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自己也一定以伟男子自居,殊不知,都大谬不然。”
张之洞听了这话,眉头皱紧起来。桑治平却因此更增加了兴趣。
“你若不死的话,今年还只有八十岁,正是儿孙满堂、四世同乐的时候。春风观花,冬日晒背,与邻下棋,含饴弄孙,人生有几多乐趣可供八十老人享受。你却为筹谋粮饷,为调和人事,为算计别人,为卫护爵禄而日夜不安,终于呕血而死,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你以为你是为了朝廷百姓,而今,朝廷依旧腐败,百姓依旧困苦。你以为你是为了自己的身后之荣,而今才过三十年,你的祠堂便已颓废如此,冷清如此!再过三十年,怕连这个祠堂都不复存在了,谁还知道有你这个胡宫保胡文忠公!人生只有这一回,你不舒心畅气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偏要天天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用三十年阳寿换取这一座冷庙、半幅画像,你值得吗?我的润芝老前辈呀!”
祭堂的大声喊叫停止了,从脚步声听得出,说话的人正在向门外走去。桑治平说:“我们出去和他聊聊吧。这个老朋友是个有自己头脑的人。”
张之洞凝神片刻说:“让他走吧,不要坏了他的情绪,改天我们再到归元寺去看他。银子还没消息,我现在最想的是这桩事,不知是卡在户部,还是卡在海军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