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5724字
二十七八岁的佩玉,本来长得五官清秀、身材匀称,但她一来家境清贫,酷爱琴艺又使得她养成了朴素淡雅的习性;二来她作为一个寡妇,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红戴绿。平日在张之洞的眼中,佩玉什么都好,就是暗淡了一点。此刻,这桃花似的红晕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夺目起来。张之洞在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原来佩玉竟是一个比石氏、王氏还要漂亮的美人,过去居然没有发现!”一股热流猛然贯注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竟然如同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难道说,是佩玉让我岁月倒流、韶华重来?张之洞惊异于自己的痴想,他兴奋至极,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绪勃然涌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对这位女琴师高喊一句“我喜欢你”,但话到嘴边,嗓音却是压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话:“我希望你嫁给我,却没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佩玉听到张之洞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来,脸涨得更红了,头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紧紧的,很久不开口。
张之洞穷追不舍:“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呢?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丑呢?”
佩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一双青布鞋,胸臆间正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乱云飞渡的天空,她自己也无法把握住。
“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张之洞是个刚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对这位女琴师有着深情的爱,如此长的沉默不语,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会拂袖而去。
佩玉努力压住胸中的波涛和乱云,终于说话了:“小女子不配与大人谈这桩事。”
“为什么?”见佩玉开口了,张之洞刚刚萌生的急躁心绪立刻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你别看我双鬓都白了,我其实还不满四十八岁。我是道光丁酉年生的,属鸡,你帮我算算,看是不是四十八岁?两三年前我还只有几根白头发,来山西后,不知不觉间两鬓的头发都白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白得这样快。”
虽然佩玉不是嫌他老,不过也没有料到他只有四十八岁。看他的模样,佩玉总以为有五十四五岁了。女琴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嫌我老。”张之洞心里这样想着,信心立时增加几分。
“我知道了,只是嫌我长得丑。”张之洞坦诚地说,“我是长得丑了点,个子不大高,五官也不太整齐,我有自知之明。但自古以来,选女婿看才不看貌,男子汉不在长得好不好,而在有无才干。太后不嫌我丑,放我做山西巡抚,现在又要我去做两广总督,与洋人打交道。太后不担心让长得丑的张某人去跟洋人打交道,会丢大清国的脸,她知道没有才干的总督才会丢大清国的脸。”
说实在话,佩玉也不是因为张之洞长得丑才不嫁给他,但她听了这番表白后,倒看出抚台原来是个风趣的人,也是一个坦荡的人。做过人妇的女琴师懂得,坦荡而貌丑的男人远比狭隘而英俊的男人要好。“太后都不嫌我丑”的话,使得佩玉直想笑,她努力地克制住了,虽没笑出声,心情却已比刚才要轻松些了。
不嫌老、不嫌丑,那就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只有唯一的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为妾。张之洞理解佩玉的心情,他要诚诚恳恳、细细致致地跟她说清这件事。
“佩玉,我知道了,你是说我不该收你为妾,而是娶你为夫人。你嫌名分不正,又担心日后进来一个正夫人,你会受气,是吗?”
话说到这里,方才说到点子上。佩玉的家庭虽说是清贫,却也是书香之家,她虽守寡在娘家,却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给人做妾,是她从来想都没想过的事。哪怕那人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哪怕一辈子住在娘家冷清贫寒,心灵手巧、琴艺高超的佩玉也不愿意去给别人做妾。
她抬起头来,迅速地望了望张之洞那双充满热切目光的眼睛,立即又低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张之洞的猜测。
“佩玉,你听我慢慢地跟你说明白。”张之洞心情沉重地说,“你来衙门里,教准儿认字奏琴已有两年了,你天天看到的是一个有权有势威风凛凛的抚台,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抚台其实是个苦命的孤独的人。”
佩玉的女人心,立即给张之洞这几句带有浓厚伤感情绪的话给吸引过去了。是的,她的确不知道巡抚大人还是个苦命的孤独的人。她的头慢慢地抬起来,眼神中的羞怯和畏惧减去了许多。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便去世了,抚养我长大成人的是我父亲的侧室魏老太太。几十年来,我一直将魏老太太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我在湖北、四川做学政的时候,都将她老人家接到官衙奉养。她病逝后,我亲自送她归葬南皮祖茔。”
在佩玉的心目中,妾是没有地位的,她没有想到巡抚大人竟然是父亲的妾带大的,而且他对父妾执礼甚恭。她不由得对眼前的抚台生出几分怜敬交加的心情来。
“魏老太太告诉我,我的母亲在世时最爱的便是弹琴,又将母亲留下的古琴拿出来给我看。魏老太太自己不会弹琴,却能学着母亲弹琴的姿势,讲述母亲弹出的琴声是如何如何好听。就因为这个原因,从小起,琴便在我的心目中有着神圣的地位。后来,我的发妻石氏过门,我就将母亲留下的古琴送给她,要她学会弹琴。石氏聪慧,很快也便能弹出一手好琴来。”佩玉静静地听着。琴,将她和高高在上的抚台大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那一夜,我在晋祠听你弹琴。你猜我是怎么想的?我以为那就是我的母亲在弹琴,又以为是我的发妻石氏在弹琴。所以,第二天我一定要见你,并执意要请你进府来教我的女儿弹琴。”
佩玉的心颤动了一下。这位平日严肃到颇近威厉的抚台,居然有如此淳厚的孝心和深渺的情怀!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张之洞,那眼光再也不是羞怯和畏惧,而是荡漾着似水柔情。
“在府中,我常常一个人在小书房里听你弹琴,你的琴曲给了我很好的享受。那时候我就这样奢望着,下半辈子能天天有如此享受就好了。”
佩玉周身热活起来。从来知音难觅,更何况这等知音,普天之下有一人足矣。艺人渴求赏识的心情,与女人渴求爱慕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女琴师的心动了。
她轻轻地说:“谢谢大人的厚爱。若早知道大人这样喜欢听我的琴,我可以每天专门为你弹奏几曲。”
“好哇!以后我就天天请你为我弹几曲。”张之洞接过佩玉的话,把它特为强调一下。
佩玉意识到机灵的抚台已经钻了她刚才话中的漏洞,脸上不由得又浮起一片红晕。这片红晕,再一次将她打扮得俏丽动人。
“那一夜,你从一个琴师的角度说起‘和’字的道理,使我对自小起就读过的《乐记》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受到许多启发。我想到,如果你能始终在我身边的话,不但能让我天天听到美妙的琴曲,你还能成为我的内助,可以补我之失、纠我之误,半为良师,半为益友。”
佩玉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份器重:“大人言重了。小女子那夜一时兴起,信口胡诌的话,原是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