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署理两江(5)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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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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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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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32字

“满库。”张之洞站起身,以亲切的语气说,“你要知道,本督办了这么多洋务局厂,还从没有招一个三亲六戚的,要说因裙带关系进局厂的,你是第一个。这完全是看在你的嗣父李老先生的分上。佩玉不能常在二老的身边,你这个做嗣子的不要辜负了二老的期望,要尽人子之责。”


“大人请放心。”李满库说,“大人的恩德和教导我都记住了,从今往后,我对嗣父嗣母,会比对我的亲生父母更亲。”


“你去吧!”


张之洞目送着李满库走出签押房,心里想,虽然因李满库而破了自己的规定,但此举却谢了佩玉的父母,而且也为环儿的进府铺平了道路,还是值得的。此时的张之洞没有想到:缺口既然打开了,日后就会越来越大,南皮的远亲、贵州的近属,以后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武昌投靠,就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辞谢了,只好陆陆续续地予以安排。上行下效。总督如此做,司道府县更明目张胆地公开走私,滥进乱进之风本已成灾,到后来,更坏得不可收拾。一个个、一群群、一批批莫名其妙的人,皆因沾亲带故的关系涌进各个局厂。局厂仿佛成了一口永远舀不完的粥锅,只要挨得上边,尽可放心大胆、肆无忌惮地拼命舀。张之洞更没想到,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李满库到织布局后,被旁人以总督小舅子的身份看待,后来居然和别的一批蛀虫一道,硬是把个好端端的织布局给彻底弄垮。


第二天,李家二老亲自来向张之洞表示谢意,佩玉也因了却老父的一桩大心事而格外高兴,趁着这个极好的气氛,张之洞将环儿的事告诉了佩玉。佩玉先是一愣,很快也便想开了:他身为总督,三妻四妾本可听他的便,莫说自己身为妾,就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室夫人,总督丈夫要纳妾,她能阻止得了吗?与其无谓地吵闹,不如欢欢喜喜地接纳,为自己日后留一条退路。


佩玉平静地说:“我年龄大了,身体不好,照顾不周,你身边早就该添个人手了。什么时候进府,这个事交给我来办,我要把它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千万不要热闹风光!”佩玉这个态度,反而让张之洞心中有些歉意。他急切说,“纳进一个小妾哪能热闹风光,越平淡越好。”


“房子总得布置一下吧,床呀,梳妆台呀,这些也得置办吧!”佩玉似乎比他本人还要热心,“三天吧,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会和大根夫妇把这事操办得熨熨帖帖的。”


张之洞感动得拉起佩玉的手,涨红着脸说:“佩玉,你这样的贤惠,真不知叫我如何感激你为好。她年轻不懂事,进府后凡事还要靠你指点关照。至于家事,还是像过去一样,一切由你为主,决不会让她插手的。”


佩玉不吱声。张之洞发现自己滚烫的双手所握的,竟是一只从冰窟里取出的玉如意,炽热的心立即凉了多半!


三、正当朝廷内外忙于为慈禧祝寿时,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环儿进府后,果然给年近花甲的张之洞注入一股强大的生命力,仿佛真的年轻了许多似的。特制的人参,也让他恢复了消逝多年的青春活力。他叫赵茂昌如法炮制,再多送一些来。不久,环儿怀孕了。这消息让张之洞惊喜万分,他因此而对自己充满了更大的自信,并将这种自信倾注于洋务事业中。


铁厂每天炉火熊熊,铁水奔流,以日产量一百吨的速度生产着,给总督衙门带来极大的喜悦。枪炮厂也全面投产。所有的机器设备全都是委托驻德公使许景澄在柏林买的,尽管货款高达一百七十余万两,比原定的价格高出一倍多,但张之洞还是狠下心,从各处腾挪借补,按时如数汇去。现在,用这些设备生产出的七九式步枪、口径六至十二厘米的各种陆路快炮及过山快炮都已成批出厂了。抚摸着那些冷冰冰黑幽幽的枪炮,听着随从们“与德国人造的毫无区别”的恭维话,张之洞心里甚是得意:“可惜子药和铜料还得从德国进口,哪一天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也能制造,本督就十分满意了。”随从们立即说:“这有何难,马都有了,还怕没有鞍子!有张大人掌门,过两年,我们再在旁边建一个子药厂、一个铜厂,所有材料就不再从德国买了!”


说得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


织布局里生产的布匹已开始在湖北省行销,张之洞耳朵里听到的也是销路畅通的好消息。纱厂已经出纱了。缫丝厂的厂房不久也可以竣工。制麻局也在规划中。武昌城里的洋务局厂,可谓蒸蒸日上,前景远大。


相继办起的四所实业学堂:自强学堂、算学学堂、工艺学堂、矿业学堂,也开始招生了。每所学堂收的学生并不多,在三十至五十人之内,但录取严格,待遇优厚。每所学堂开学那天,张之洞必定前去训话,殷殷告诫学子们珍惜青春年华,学会实际本事。尽管世家子弟都不屑于进这种实业学堂,但清贫的农家学子却为读书期间的丰厚待遇和结业进局厂的高薪前程所吸引,对实业学堂趋之若鹜。湖北的通都大邑穷乡僻壤,很快便都在谈论这些亘古未有的洋学堂,贫寒人家子弟在这里发现了另一种晋身之途。从此以后,随着这种新式学堂的大量开办,“学而优则仕”的独木桥,被多种多样前景美好的宽广道路所取代。人们不必都挤在入仕做官的唯一通道上,科学技术、工业商贸,众多的领域都可以让人充分展示其聪明才智。做得好,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样的财富滚滚,一样的获得地位,一样的显亲扬名。士人的观念一旦改变,整个社会的观念也便随之改变。一个新的时代,随着洋务局厂和实业学堂的兴办,便这样不可阻挡地来到了古老的神州大地。


下午,张之洞正在签押房里审阅嘉鱼县的禀帖。


三个月前,蔡锡勇向张之洞建议要各县将该县的物产一一查明禀告总督衙门,以便摸清家底,为湖北进一步发展洋务实业做准备。蔡锡勇特为对总督说:在西洋发达国家,这都是各省各县所必备的资料,许多国家是由政府出面派专人逐处查核的。鉴于铁政局目前人手不够,先由各县自查自报,然后再由铁政局派出专人有针对性地去核实。张之洞欣然采纳,立即以督署名义下发公函,要各县照办。


嘉鱼县令姚希文接到这份公函后,将刑名师爷、他的远房兄弟招来商议。


“老八,你看这事咋办?”


姚县令将公函递给了师爷。师爷看了看,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说:“这张制台真是个爱热闹的人,无事生非,这事咋办?老爷,你就召集一批人到各乡各都去访查呗!”


姚县令说:“你说得轻巧,我到哪里去找一批这样的人?还要各乡各都去访查,这开销要多大?我嘉鱼县哪有这些冤枉银子!”


“张制台把省衙门折腾个人仰马翻,现在又来折腾各县衙门了。”师爷摸了摸肥得流油的腮帮,慢慢地说,“这事有两种办法:一是实办,一是虚办。”


姚县令问:“实办是怎么办法,虚办又怎么办法?”


师爷说:“实办,就是派人下去实实在在地查访。人手、银钱缺乏,就少派人,派两三个;也不全部去,到几个重点乡镇,虽不是全部查清,但也是实在地做,这就叫实办。”


姚县令说:“就这,我也不想做。莫说这也得花二三百银子,再说,查出了又有什么用?这洋务时髦,我姚某人不想赶。”


“那就虚办。”师爷语气肯定了,“那就一个人都不派,过两个月,老爷请几个老嘉鱼人来聊聊天,问问情况,然后我再写个禀帖交人送到武昌去就行了。”


姚县令高兴地说:“就照你说的虚办,虚办。”


过一会儿,他又兴奋地说:“老八,其实也不要再找人去查访了,我早就听人说过,嘉鱼就是《三国志》中的火烧赤壁之处。为何叫赤壁,是因为山崖是红的,为何山崖是红的,是因为有铜铁等矿石。咱们嘉鱼有的是矿藏,先把这一条报上去。”


“老爷,千万莫报这一条!”师爷忙摆手打断姚县令的兴致。


“为何?”


“老爷,你想想看,那张制台的兴趣正在炼铁炼铜上。一听到嘉鱼有铜铁矿,立刻就会关注嘉鱼。这以后,候补道府会一批批来嘉鱼考察,矿师洋匠会一队队来嘉鱼踏勘。你老爷是今天送人,明天又要迎客,驿馆的酒席会像流水似的开。你要劳多少神,伤多少财?倘若折腾几个月,要是说这里没有铜铁矿,那张制台的脾气,是要把老爷你骂个狗血喷头,你再也莫想在他手里升官;若是有,那今后在这里安营扎寨,无穷的烦恼你等着吧!”


姚县令摸摸脑袋苦笑说:“你说得也对,那我们报些什么呢?”


师爷想想说:“你就报:咱们嘉鱼的特产是池塘里的王八、山丘里的野鸡、江河里的大肥虾……”


“哈哈哈!”姚县令不禁开怀大笑起来,“老八,真有你的!”


张之洞审看着嘉鱼县的这份禀帖,心中颇为不悦。三个月的期限已到了,十之五六的县并没有按要求上报,少数几个像嘉鱼这样有禀帖的县,说的物产也都是些瓜果、鱼虾之类,只有一两个县提到煤铁等有用矿藏。张之洞哪里知道,几乎所有的府县,对督署公函抱的都是嘉鱼县的心态,或敷衍塞责,或干脆不理睬。


正在这时,门吱的一声推开了,环儿端了一碗刚熬出的人参汤进来。张之洞随口问:“怎么今天你自个儿送来,桃红呢?”


往日一天上午下午各一次的人参汤,都是由小丫鬟桃红送的。


“桃红到街上买针线去了,不能再等她了。”


环儿边说,边将人参汤送到张之洞的手边:“快趁热喝了吧!”


随着环儿的靠近,一片鲜亮、一股异香一齐向着张之洞扑来,他禁不住抬起头将环儿看了一眼。是不是环儿难得有一次到签押房来,她今天怎么这样格外用心妆饰打扮:本来乌黑的发髻更黑亮,本来白皙的皮肤更细腻,本来姣好的身段更妩媚。喝了一大口人参汤的张之洞胸腔里顿时燥热起来,他眯着眼睛对环儿说:“你坐到我的腿上来。”


在扬州瘦马馆里专门培训了三个月的环儿,有着一身风骚技艺,面对着又老又忙的湖广总督,她常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叹息。今天怎么啦,日头打西边出来?环儿又惊又喜。张之洞一把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一边摸着环儿的手,接着满口花白胡须便向环儿粉脸上凑了过来。环儿心里乐滋滋的、甜蜜蜜的。张之洞身上的血越来越燥热,一股火在五脏六腑里猛烈地烧着,将他的头烧得昏昏的、晕晕的。他已忘记了这是办理公务的签押房,他也忘记了窗外正是红日高照的朗朗青天,他不能按捺自己浑身骚动的欲火,急急忙忙地伸手解开环儿上衣的纽扣。女性的本能让环儿一下子清醒过来,悄悄地说:“大人,这是签押房哩,我们回上房去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之洞边说边不停地解,犹如一个十天半月没吃饭的饿汉似的。


环儿羞得满脸通红,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力气,任凭张之洞胡乱地动着。眼看上衣的纽扣已全部打开,正要脱去时,门却突然被推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辜鸿铭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张之洞满腔烈火遭遇这一瓢冷水,又恨又怒,扭过脸吼道:“什么人,给老子滚出去!”


环儿慌忙离开张之洞,双手死劲地将松开的上衣抱住,低着头与辜鸿铭擦身而过,奔出门外。


辜鸿铭已回过神来,快乐地拍掌大笑:“张大人,你太可爱了,太了不起了,我今天算是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张之洞又好气又好笑,恶狠狠地骂着:“你还不滚,再在这里多嘴,我要割掉你的舌头!”


辜鸿铭乐呵呵地说:“好,好,我走,我走,让你定定神。”


不料,辜鸿铭刚出门,张之洞又喝道:“回来!”


辜鸿铭又转过身站在门边。


“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也没有别的大事。”辜鸿铭笑嘻嘻地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吉田贞和好了。我心里真高兴,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悦。”


吉田贞是辜鸿铭一年前纳的日本小妾,他很宠爱她。三天前,吉田贞为了一件小事和辜鸿铭怄气,这几天里把自己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既不让辜鸿铭进门,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弄得辜鸿铭蔫头耷脑,没精打采,成天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来。前天,张之洞要他译一份公文给英国驻汉领事馆。他哭丧着脸说:“香帅,我这两天无心思做事,译不好。”张之洞问他为什么没心思,他将此事说给张之洞听,末了说:“香帅,你帮帮我的忙,让吉田贞与我和好,我加班加点酬谢你。”


张之洞心里笑道,这个混血儿真没出息!让个小妾整得这样惨兮兮的,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说了句“我帮不了你的忙”后走了。


今天居然和好了,还要来与我分享喜悦,这小子也够有趣的。想到这里,张之洞的恼怒消去了多半:“你拿什么去讨好她的?说给我听听。”


“不是讨好,我是用我的妙法。”辜鸿铭得意地说,“昨天傍晚,我从衙门里回到家后,吉田贞的房门还是紧闭着。我在屋外徘徊好久,真是无计可施。我走到窗户边,踮起脚来,想从窗口看看她。结果人没看到,却看见桌上那个金鱼缸,顿时来了灵感。”


张之洞被他唾沫横飞的叙述给吸引了,认真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