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866字
“现在来讲这个赌闱姓的事。”郑观应见总督大人这样乐意听他讲赌博的事,自己的兴致也高涨了许多,“闱赌是广东最大的赌,遍设全省九府四州二厅,没有一处不参与。办赌的人不是票号老板,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乡试之年的二月初一日开局,一直到主考进闱之日止。大姓不赌,专赌小姓冷僻姓,办赌者要把不赌的大姓,如刘、李、张、王、陈等公布出来,其他未公布的姓则可赌,以二十姓为一条。列出若干条来,或十条或十五条。每条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听便。然后再以押金多少分为十类,相同的押金为一类,一类中又分若干列,一列以千人为限,满了一千人后再开一列,故而每一条中列数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数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则列数少。一元类的一列则为一千元,二元类的一列则为两千元。将此分为两部分:十成取一归办赌的主人,十成取九归投标者,内中又分头标、二标、三标。头标分十成之六,二标分十成之二,三标分十成之一。头、二、三标这样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头标,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标,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标。”
张之洞说:“这中间的头绪还挺复杂的嘛!”
“是很复杂,我只说了个大概,内里还有许多细节,我还没说哩。一元类的头标是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若是十元类,头标则是六千元,二标两千元,三标一千元。有几个人中了头标,则几个人平分,比如说,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头标,投的都是一元的标,则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标,则一人分六十元。因为参加的人多,所以总数很大,全省有两三千万的投标数。”
“慢点。”张之洞看出这中间的要害来了,他停止捋须,打断郑观应的话,“你刚才说开办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到二百万,若三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三百万是吗?”
“是的。”郑观应知道张之洞的心已被开办者所获取的暴利打动了,“他这是包赢不输,而且是净得,连开支他都不出,因为这中间还有一项规定,从剩下的九成中再取十分之一来作为所有的局用及脚费纸张等经费。这笔钱便转到投标者身上了,开办人是净得总数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税。”张之洞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三分气愤七分嫉妒似的。
“这事行了许多年,过去都没有明文抽税,只是开办者背地给各衙门送红包。红包有大有小,大的数万元,小的三五百元不等。自从长毛作乱后,军饷浩大,藩库拿不出钱来,巡抚衙门就打起这事的主意了。咸丰三年军需局成立,便下令要先前办赌的人出血。办赌人无法,凑了四十二万银子给军需局。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而且每次都有增加。到了同治二年,增加到一百五十万两,抽得办赌者一个个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么心疼的?这都是不义之财。办赌的交出不要心疼,官府抽了也不理亏。”张之洞仿佛一时之间断然拿定主意似的,“陶斋,你的点子想得好,我也不增加了,就依同治二年的例,一百五十万银子。乡试之年要到明年,只是我眼下急需银钱用,等不及,要前年办赌的那些人马上凑一百五十万两给我应急。不然,明年本督就不准他们办。”
郑观应见张之洞立即就决定下来,而且大开狮子之口,张嘴便是一百五十万,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他既佩服张之洞这种办事的魄力,又担心办赌人反对,因为十多年前的高额征税是要负担军饷,现在国内并无战争,那些贪财如命的办赌人肯出这么多血吗?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特地叮嘱一句:“张大人,这是一件大事,你还得多听听别人的看法。特别是广东省的抚、藩、臬三台,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张之洞为此很兴奋。他给桑治平、杨锐、辜鸿铭几个人说了这件事。大家都赞成,尤其杨锐更是拍手叫好,认为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桑治平也觉得事属可行,只是不必定一个固定的数目,不如也来个提成,从主办者的手里提取四成或五成。张之洞认为这个建议很好,说:“就定五成吧!官府和办家对半分。就这样,他们也赚得太多了。我若不许他们办,他们一文钱也赚不到。”
张之洞已在心里将这事定了。过几天,他把广东抚、藩、臬三宪[三宪:即三大宪,为清代三种地方高级长官总督(或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合称。]请来商量这件事。谁知,他的话才讲完,倪文蔚就连连摆手,龚易图一脸惊色,沈镕经面无表情。三大宪的反应,大出张之洞意料。
六十五岁须发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说:“张大人,闱赌一事禁止十来年了。那年英翰做粤督时开禁过一次,结果弹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职,气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张大人,英制台是前车之辙,闱赌万不可再开。”
原来,此赌早已禁止,这一点郑观应并未说明,张之洞还不知道。不过英翰革职是在同治十三年,当时正在四川做学政的张之洞知道,他是为着一桩贪污案被革职的。第二年死时,朝廷又说他与此案无关,还给他一个“果敏”的美谥。
见张之洞抚须沉吟,默不作声,一向会看脸色行事的龚易图,估计张之洞被巡抚的这几句话说得打消此念了,便壮着胆子补充:“张大人,卑职知道,您是因为设厂办学堂缺银钱,逼得无法才这样做。您这番苦心,卑职明白,别人却不一定明白,还以为大人您为谋利而不择手段。倪大人说得好,闱赌决不能开,因为这里面弊病太多,得不偿失。”
张之洞目光峻厉地望着龚易图:“这里面有哪些弊病?你说说。”
望着张之洞凶凶的眼光,龚易图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给他打气:“龚方伯,闱赌弊病,是明摆着的,张大人来广东不久,不了解内情,你拣几条重要的说给他听听。”
倪文蔚这种摆老的口气,几个月前张之洞还觉察不出,现在听起来很是不舒服。
龚易图略微想了一下说:“这闱赌第一个弊病就是亵渎了乡试。乡试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抡才大典:抡才,选拔人才。“才”也作“材”。此处的“抡才大典”,指朝廷组织的科举考试。),入闱者尽皆十年寒窗苦读的秀才,他们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将来国家的栋梁之才,怎么能容忍无知无识的愚民村妇拿他们的姓作为赌注来戏弄玩耍呢?”
龚易图的话有道理,做过两度乡试主考官的张之洞不能不赞同。
“第二,有押银元数目巨大的人,为获暴利,则拿银子去收买主考和副主考,请主考、副主考在最后圈点时,照顾他所押的那些姓。这样一来,乡试以文录取便变成以姓录取了,公正没有了,王法没有了,贻害甚大。”
张之洞心里想:考场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说来,广东的舞弊又多了一层,的确有危害。
“第三,乡试之年,从二月初一日开局,到四月初一日放榜,整整两个月,所有投标之人都为此事弄得士人无心读书,农人无心种田,工匠无心做事,商人无心经营。因投标人多,整个广东士农工商几乎都停止下来,这对广东全省有多大影响?”
张之洞心想:影响是有,要说全省士农工商都停业,说得也过分了吧!
“还可以说出好些弊病来,我看这几条就已足够厉害了。”
张之洞转脸问沈镕经:“你看呢?”
沈镕经迟疑片刻答:“刚才倪抚台和龚藩台的话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缘故,应以不开禁为好。”
送走广东三大员后,张之洞对闱赌开禁不开禁犹豫起来了。
倪文蔚、龚易图的话确实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师做朝官的话,得知这样的事必定会坚决反对,因为不需要任何道理,仅将乡试与赌博连起来就觉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现在,有过三四年督抚经历的张之洞,对于当年那种书生意气,已不再持全盘肯定的态度。
过去那些京师清流朋友,自以为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就是不谈生财获利之事,几乎所有的清流都认为言利非君子之所为。今日的张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实事的兴办莫不是建筑在财力的基础上,而其最终目的又莫不落脚在利益二字上。不谈财、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众生的安居乐业,也不能有国家的强大兴盛。就拿眼下来说,若没有银钱,则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诸实现。
他素来敢作敢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往日无权无势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胆大,何况如今八面威风实权在握的南国总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顾,最令他犹豫不定难下决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闱赌明令。不请示,则是有意违抗朝命;请示了,则又明摆着办不成。办不成则筹不到银钱,没有银钱则一切新举措都将半途而废。
就在张之洞最为苦恼的时候,省抚台衙门的巡捕赵茂昌来到总督签押房。
“香帅。”
赵茂昌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之洞,这一声与众不同的称呼,让张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惊喜来。他身为制军,可称作大帅。号香涛,按当时官场的惯例是可以称为香帅的。但还从来没有谁这样称呼他,这中间另有一个缘故。总督都可叫大帅,但对于文人出身而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的总督,人们通常还是不称他为帅,人们只是将几位立有军功的总督称为某帅,时下最有名的几大帅就是曾做过两广、两江总督的岘帅刘坤一,现任两江总督的九帅曾国荃,署理过两江总督现任兵部尚书的雪帅彭玉麟,以及刚刚去世的前两广总督轩帅张树声。张之洞虽十分羡慕这种称呼,但比起刘、曾、彭、张,他自知还比不上。可是,现在就有人这样叫他了,心里虽得意,但毕竟是第一次,他还觉得不太习惯。
“竹君,你不要这样叫我,我没有上过沙场,称帅总有点名不副实。”
“香帅,称你为帅是最名副其实了。”赵茂昌一本正经地说,“上沙场攻城略地,其实是将的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帅的事。您选贤任能,制定方略,提供军需,掌握全局,坐镇广州而决胜于镇南关外,这才是真正的大帅,古之张良、谢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没有跨马挥刀,冲锋陷阵,谁能说他们不是大兵家呢?要我说,九帅、岘帅他们还真的比不上香帅您哩!他们只是胜了自家人,您是胜了洋人,灭了洋人的威风,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您不叫大帅,这天下还有谁可当得上大帅呢?”
赵茂昌的马屁,拍到点子上,张之洞听着心里舒服极了。他想想也是:帅和将就是不同,打中国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还真的是名副其实、最有资格叫大帅的人!
张之洞对眼前这个面庞清秀、身材匀称的文巡捕顿时生出很大的好感来,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语气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纳赀(纳赀:一种向官府输纳金钱谷粟以换取官位的制度。始于西汉,其后历代常常沿用。只是因为因财得官,故不齿于人,且为同僚所不屑,升迁较难。)出身的后辈说:“竹君,你刚才是要对我说什么话呀!”
“香帅。”见总督如此亲切地叫他的表字,赵茂昌知道刚才这几句话甚得张之洞的欢心,遂气势旺壮地说:“我听说您这几天为闱赌一事在愁闷。”
张之洞想:这事有说能办的,有说不能办的,赵茂昌也是个明白晓事的人,何不叫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呢。于是打断他的话:“这事能办不能办,你不要有顾虑,放开胆子来跟我说说。”
“卑职来广东四五年,这闱赌之事也听得多了。说不好的人大多是官府里的人,说好的大多是百姓。百姓说的是真心话,官府人说的多半是假话。”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之洞目光锐利地望着赵茂昌。
“从表面上的大道理来说,将乡试举子的姓氏与赌博连在一起的确有辱斯文,一旦有人来攻讦,主政的人总觉得于理有亏,禁止才是理所当然的。公开场合,他们不得不禁止这种赌博。但是有此赌,于公于私都有好处,故他们骨子里并不想禁,因而说的都是假的,表里不一。”
“嗯。”张之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公来说,闱赌能给官府带来一宗大款项,解决不少困难。于私来说,从省到府县,哪级官吏不从中得到收益?一下子禁止,大家都没有了,口里虽说好,心里却不是味道。老百姓则不一样,他们不要说什么脸面话,心里怎么想的,口里就怎么说,也不去考虑久远的得失,什么事能给他们眼前好处,他们就去做。”
赵茂昌见张之洞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香帅,您还不大清楚,这广东人天性好赌,赌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欢乐。好比说,他用气力赚来一串钱,他心里没有多大欢乐,若是用赌博赚来一串钱,他就欢乐无比。即使他为这一串钱耗费一串五甚至两串,他也会感到快乐。又如,官府要他们捐钱做公益事,他们决不肯捐,捐一文钱就如同要他们出一碗血一样。但是换一个方法,让他们花一百文、二百文去买一根签,然后凭这根签去抽号,若抽到了则可得一个价值十倍百倍的礼物,明知抽到的机会极小,他们也会乐意去做,而官府则因此获得一大笔银钱。这样做,彼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张之洞微笑着:“这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地有各地的人性。北人质朴实在,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大都不屑于为。”
“正是这话。”赵茂昌忙恭维,“若说我们吴人,也不会这样。吴人精明,算一算,一千人、一万人中才有几个人中彩头,自己明摆着得不到,何苦去送一百文钱?还不如拿这一百文买几个烧饼,可以填饱肚子,划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