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322字
如果说十多年前,张之洞虽看事明了却没有权位,不足以影响国家外交方略的话,那么今日,身为湖广总督的洋务后起之秀,则要积极参与这场事关重大的中国外交活动,决心以自己的实力对中俄关系以影响。
与杨锐的想法不同,对俄皇太子参观铁厂这件事,张之洞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借铁厂来扬我国威。俄国也好,其他西方强国也好,这几十年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无非是因为他们国力强大,武器精良,倘若我们能在这方面显示出自己的实力的话,必然可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钢铁业是西方工业界的龙头,也是他们强大国力的重要基础,而中国恰恰于此一片空白。汉阳铁厂的兴建不仅填补了这个空白,而且它是以世界第一流的规模为目标,是一个巨型钢铁厂。它将在显示中国发展潜力的同时,也以这种巨大的存在明确告诉外国人:中国已经为自己的工业奠定了雄厚的基础,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迎头赶上西方列强。
张之洞还想到,光有铁厂还不够,正在筹建的枪炮厂也要加快速度,赶在俄皇太子来汉之前建成投产,让这位未来俄国皇帝亲眼看一看咱们大清帝国自己制造出来的枪炮子弹,从此以后,不要在边界线上再生是非,老老实实地和平相处。
在西方,俄国是个疆域宽阔的大帝国,一向处于很重要的地位,俄皇太子眼中所看到的铁厂和枪炮厂,必定会通过他本人及他的随从人员,以各种途径传播给西方各国。他们去说比我们自己说要好得多,更能增加分量。如此,汉阳铁厂和枪炮厂就成了威慑洋人的重要武器,就成了捍卫大清的护国神祇。作为铁厂和枪炮厂创办者,我张某人就成了洋人关注的大人物,成了大清国的英雄,今后外交内政,什么事都好办了。
想到这里,张之洞兴奋万分。傍晚,他特地邀请桑治平到家里来小酌一杯,向好友谈及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桑治平也同样欣喜不已,他似乎从中看到自己半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就要通过这位好友的手予以实现。想起贤良寺与张之洞的初识,想起古北口的应允出山,想起这十余年来谋划计议、南北驱驰,表面是报知遇之恩,其实从骨子里来说,是在为自己年轻时失落的抱负而奋斗。啊!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辛苦十多年,终于看到结出硕果的一天了。
桑治平建议张之洞动员一切力量,确保在俄皇太子来汉之前做到铁厂出铁、枪炮厂出枪炮,拿出铁家伙摆在他们的面前,要胜过千百万言的外交辞令!同时接受杨锐的建议,立即给总署上道条陈,请他们大力支持,拨款一百万两银子。张之洞欣然接受桑治平的这两个建议。
第三天,由铁政局出面,召开铁厂、枪炮厂、煤矿局、铁矿局的高层会议,张之洞在会上发表重要的讲话。他以总督兼湖北洋务督办的身份要求所有高级管理者与全体匠师、工人一道,努力拼搏,务必确保在俄皇太子来汉前出铁出枪。犹如三军统帅向将士们发出征伐号令似的,张之洞从宣扬国威、振作民气、展我才华等方面,谈到这次提前出铁出枪的重要意义,纵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张之洞的讲话铿锵有力,慷慨激昂,说到动情之处,他声泪俱下。总督有声有色的动员令,把全体与会者都给感染了。
他的话刚一结束,大会堂里立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最先站起来,以极为热烈的情绪表示完全拥护坚决照办,提前出铁出枪一定能实现的,就是铁政局协办兼铁厂后勤部门主办栗殿先。他情绪似乎比总督还要激动,爱国之心似乎比总督还要强烈,他代表后勤部门全体人员向督署保证,从明天起开始加班加点,昼夜苦干,拼死拼活为国争光,为张大人争气。张之洞对栗殿先甚为满意,频频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想:栗殿先真是一个好官员,平时虽有失检点之处,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顾全大局,难能可贵。栗殿先讲完后,张之洞带头为他鼓掌。
栗殿先受此殊荣,脸上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紧接下来的便是收支股主办蒙索。他的高调表态,也赢得了张之洞的带头掌声。于是其他股处头目见此情景,都纷纷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表示完全拥护,坚决照办。张之洞都一律带头为他们鼓掌。但是,提前投产的关键部门——技术股处的头目却没有哪个站起来响应。此外,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人物——铁政局、铁厂的真正灵魂蔡锡勇,却一直紧闭嘴唇。他表情严肃,对每个人的发言都认真倾听,脸上却没有一丝兴奋的表现,心里也没有一点想发言的冲动。协理总文案梁敦彦看着这情景有点着急,他不敢去惊动蔡锡勇,径直走到铁政局协办兼铁厂技术部门主办陈念礽面前,悄悄地对他说:“你站起来说几句吧,张大人很想听听你们技术部门的看法。”
陈念礽一直处在矛盾状态中。从一开始听张之洞的演讲,他便有心跳血涌的感觉。后来见各股处的头目一个个起身发言,赢来了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二十八岁的青年陈念礽心里躁动不安。他很想也站起来说一席话。他有很多话要说,说他在美国求学时如何亲身感受到美国人对中国的歧视,如何因此而立下学好本领报效国家的壮志,后来又如何突然中断学业,被朝廷强行召回国,回国后赋闲乡居,所学的知识一无展布之时,那种报国无门的苦闷是如何沉重;自从遇到张大人,参与张大人的洋务大业后,这些年来如何努力奋发,尤其是铁厂开办以来更为他施展才干铺设一个宏大的舞台,无论是为国尽力还是酬答张大人的知遇之恩,都应该倾注全力,促使提前投产的目标顺利实施。他相信他的这些肺腑之言,会比其他发言者更为动情、更为精彩,更会赢得张大人的鼓励,赢得满堂热烈的掌声。真情实感与年轻人的激情相互激荡,使得陈念礽满脸通红,浑身燥热不安,几次想站起,侧过脸去看一眼蔡锡勇,他又失去了这个勇气。一来他觉得自己虽是技术部门的主办,但技术部门掌舵人是蔡先生,他是老前辈,他不发言,一个年轻轻的后生辈怎能僭越?二来作为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工程技术人员,陈念礽也觉得提前投产这种事,不是说大话就可以做到的。许许多多具体的困难,都得脚踏实地去解决,能不能提前投产,他没有把握。
现在,协理总文案来催促,又说张大人很想听一听技术部门的看法,一种受宠信的荣耀感在激励着陈念礽,他突然来了勇气,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激动地说:“刚才张大人说我们办铁厂、办枪炮厂、办铁矿煤矿,以及今后办织布、纺纱各种厂子,富民是我们的重要目的,而强国却显得更为重大。我完全拥护张大人的这个讲话,他说到我陈念礽心坎里去了。我在美国留学八年,对国弱受欺负、国强才有尊严的感受,可以说比在座各位都要强烈。我想俄国皇太子要来武汉看铁厂、枪炮厂,参观是个幌子,他的真实目的是来查看。一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厂子,是否谣传。洋人瞧不起中国,他心里对我们有没有能力办钢铁和兵工是持怀疑态度的。二看厂子的规模到底如何,够不够对他们形成威胁。我对洋人很清楚,他们历来是欺弱怕强,重实力不讲情义。厂子现在已在建,我们不怕他看,问题是要把规模弄大,并要实际出产品,这才能镇服他们。所以我们一定要遵照张大人的旨意,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要抢在俄国皇太子来之前,把规模建起来,把产品生产出来。这不只是一个投产的事,这更是一个扬我国威长我志气的壮举!”
“说得好!”陈念礽的话刚一讲完,张之洞便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句。总督大人的这一反常举动,把大家都弄得惊讶了。其实,这才是张之洞的本色。十多年前做清流时,他与他的朋友们便常常这样使情任性,高声喊叫,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态度,只是后来出任封疆,他才努力压抑自己,力求做出一副矜持稳重的大员神态来。今天他见这位年轻人是如此理解他的心情,如此真心实意地与他配合,不禁喜从中来,情不能已。
当大家回过神来后,会堂里立即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陈念礽激动万分,脸上神采飞扬。他在坐下的时候,特意瞥了一眼蔡锡勇,却看见蔡督办仍然是刚才的面无表情,两只手硬硬地下垂,一个巴掌也未拍。陈念礽心里陡然凉了一下。
散会之后,他便被蔡锡勇叫到一旁。蔡锡勇轻轻地却是语气严厉地训道:“你瞎起哄什么?张大人是总督,自然要说些威风呀、志气呀一类的话。后勤、财务那些人不学无术,他们邀宠固荣的手法,便是讨好上司。至于办不办得成,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他们不懂技术,真的办不成与他们也毫无关系。你是受过严谨科学训练的人,怎么这样无头脑!从现在算起到俄皇太子来汉,只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建成投产,这不是烧得说昏话吗?你是技术部门主办,别人没有责任,你可是千斤重担挑在身上,到时没有兑现,看你如何交代!千夫所指,不疾而亡!念礽呀念礽,你太不晓事了!”
蔡锡勇说完这番话后,气呼呼地甩手走了。这边陈念礽呆呆地站着半天回不过气来。
铁政局、铁厂好比前方战场,前方战场的取胜不能缺少后方仓库的支援,这后方仓库的锁钥便握在巡抚谭继洵、藩司王之春、臬司陈宝箴等人的手里。
第二天,张之洞又在湖广衙门议事厅里,举行隆重的大会,邀请的便是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再加上盐法道、粮道、兵备道、汉黄德道、汉阳知府、武昌知府等人。昨天的演讲,他今天又重讲了一遍,因为听众都是颇有从政之道的高中级官员,张之洞的神情没有昨日的激动,议事厅里的反响也远不如昨日会堂里的热烈。张之洞演讲的主要内容是两个字:筹款。户部的银子半个月二十天到不了,投产在即,一天也不能延误,湖北省务必要紧缩各项开支,在十天内筹出一百万银子来,户部来银后再归还。除开王之春、陈宝箴表示努力想办法、积极筹措外,与会者再没有第三人发言。众道府大眼瞪小眼,大小眼睛又一齐望着巡抚大人。自从马鞍山煤矿事件之后,七十岁的谭继洵对洋务一事在原先的“冷淡”之上更增加一层恐惧感。他现在对洋务是避之唯恐不及,听到儿子称赞铁厂时,他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潮流了?他有时甚至还萌生致仕回籍的念头,只是因为卢氏、王氏、魏氏三个小妾坚决反对,他才不敢说解甲归田一类的话。他近来身体不大好,神志懒散,对于张之洞的那一套一点兴趣都没有,俄皇太子来汉也罢,铁厂、枪炮厂竣工投产也罢,似乎都与他无关。至于银子,他有一条规定,不能随便拿出来给张之洞。洋人的那些黑机器,在他的眼里就好比无底黑洞,任你多少银子也都填不满,而且一点回音都听不到。来督署后得知总督的用意,他便抱定一个宗旨:不说硬话,不表硬态。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场面颇为尴尬。张之洞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对谭继洵说:“谭大人,你看有什么法子可想,能凑出百把万两银子来吗?”
隔了好长一会儿,谭继洵才开口说:“湖北银钱一向匮乏,这点张大人您是很清楚的。这十天半月,莫说筹集百万两银子,就是二三十万也很难呀!”
张之洞的脸刷地沉了下来,极不高兴地说:“谭大人,你是湖北之主,铁厂也好,枪炮厂也好,都设在湖北。早日竣工投产,不只是我张某人一人的事,也是为湖北为您谭大人脸上贴金的事。您莫推辞了,无论如何要筹集百万银子出来,待户部银子一到,即刻如数归还。”
谭继洵心里冷笑道:户部的银子还是天上飞的一只鸟,你就把它当作桌上的一碗菜了!到时没有银子下来,我湖北还不是白白地赔了一百万?但望着张之洞那张峻厉的面孔,听他带刺的话,他知道这话决不能说,否则真要把这个任性的名士制台惹得恼羞成怒不可。他压下心中的不快,使出他惯常的圆滑做派。
“大人的厂办在湖北,的确是给湖北的脸面上贴了金子,谭某人理应支持,只是一时要拿一百万,这实在是强人所难。湖北的钱粮,都在爵堂方伯的手里握着,他又是一腔热血愿尽力设法,此事大人你就交给爵堂方伯好了。只要他拿得出,谭某人决不半点为难,尽数借过大人便是了。不过,爵堂方伯也要替湖北负责,请铁政局出示一张借条,此张借条便存入藩台衙门吧!”
谭继洵耍了个缩头术,把挑子撂给了王之春。王之春当然也知道,湖北要在短期内筹集百万银子,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但是他刚才说得坚决,毫无保留地支持督署的决策,此时又怎能改口呢?王之春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看出洋务在中国很快就会是一桩最时髦的事,中国只有全盘学习洋人的技艺,才会有出路。
从私人感情来说,他与张之洞也渊源极深。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张之洞的一边,即使筹不到百万,也要硬着头皮,竭尽全力去筹措四十五十万的。当下王之春笑着说:“既然谭大人这样相信我,我就尽力去办吧!也希望各位道府予以支持。”
在座的各道府见谭继洵发了话,王之春又接过了挑子,便一个个开口“好说好说”,但心里都在想:我们的那点银子金贵得很,怎么能给你铁厂去糟蹋?肉骨头打狗,有去无回的事,要做你王爵堂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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