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谅山大捷(10)

作者:唐浩明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

本章字节:10556字

“这笔银子既已成十多年的定例,本督也不想改变。你就从这季度的九千两开始,每季度上报一个册子,交给督署军需处,由军需处做补充军饷用。督署衙门的其他任何开支均不得用它,我今后还要专折向朝廷奏明此事。”


“大人清廉,职道钦佩,职道这就去办。”黄万全忙起身告辞。


黄万全走了以后,张之洞想,还不知两广各级衙门这种陈规陋习有多少。本是违法行为,大家都这样做,见怪不怪,就成为合法的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恨不得立即就来一个全面肃清官场风气的举措,但战火弥漫,形势逼人,眼下最大的事情只能是全力备战,其他事,不得不压一压了。


是的,战争已是当前举国关注的头号大事了。


法国海军六月攻打台湾基隆失败后,八月中旬,在司令孤拔的率领下,再次侵犯台湾。法舰十一艘攻打基隆,又派出五艘进犯沪尾。当时这一带的清兵仅三四千人,为全力保沪尾,不得不放弃基隆。法军占据了基隆这个台湾北部的重要港口,并向四路扩大它的侵略领地,部署向台北推进。台湾巡抚刘铭传不得不向他的老上司李鸿章请援。李鸿章却只派遣刘铭传留在大陆的老部属一千五百余人,坐英国货船由台东登岸。这支军队对台湾局势的缓解几乎不起作用。刘铭传对此大为失望,他致电李鸿章,再次告急。李鸿章回电刘铭传:现在北洋只有快碰船二只,断不足以抵挡铁舰的巨炮,即使派到台湾来也无济于事,只得请求朝廷另设他法。


闽浙总督左宗棠上疏朝廷,责问南北两洋的兵轮为何坐视不救,应当立即开赴台湾救急。于是,朝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荃派出兵轮五艘迅速赴难。两江水师统领吴安康率领开济、南琛、南瑞、驭远、澄庆五艘兵轮驶向台湾海峡。行到浙江洋面,突遇九艘法舰。时大雾迷蒙,吴安康以寡不敌众为借口,令各舰驶入镇海。结果驭远、澄庆二轮为法舰所击沉。南洋援台一事宣告失败。正当台湾局势危急万分的时候,幸而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病死澎湖,军心受到影响,攻打台湾的炮火逐渐淡了下来,台湾才免于全岛沦陷。


在越南北部,法国陆军对清军的进攻也在全面铺开。经过三个多月的操练,唐景崧所招募的景字营开出镇南关,协助刘永福驻扎宣光附近。经张之洞奏请,朝廷授刘永福记名提督,并加唐景崧五品衔。紧接着,冯子材在广东招募的十八营子弟兵也操练成军,由他的两个儿子相荣、相华分任左右翼长,由钦州、上思浩浩荡荡地开进越南。古稀名将统率的这支七千人的新粤军,给整个越南北部战场注进一股强大的活力,驻扎关外的所有清军莫不为之一振。


与此同时,广东碣石镇总兵王孝祺也奉张之洞之命,统率八营将士由梧浔溯西江,经龙州出镇南关。王孝祺安徽合肥人,是张树声的小同乡,也是张树声插起招军旗的第一批铁杆兄弟,二十余年来跟着张树声转战南北,累功升至总兵。王孝祺骁勇善战,却也强悍任性,他跟吴元洛等其他淮军将领一样,原本压根儿瞧不起无一天沙场履历的文人张之洞。几个月下来,他从张之洞对张树声和淮军的一连串举措中,看出新总督的才干,也看出此人虽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却有镇抚全局的帅才气度,遂乐意听从命令,带兵入越,再立新功。


这三支人马共三十营一万二千将士出关入越,无疑大大增加了朝廷在越南北部的军事力量。


其实,朝廷早已在越南投入不少兵力。此时,广西巡抚潘鼎新统帅两个精锐新兵营驻扎在谅山城内。环绕着谅山的有三路人马,分别为驻在谷松的中路苏元春十八营,驻在南甲的西路杨玉科九营和驻在那阳的东路王德榜十营。这三支军队距谅山均只百来里路程。此外,还有刘永福的四千黑旗军。所有在越南北圻的朝廷军队加起来不少于三万人,若是纪律严明、武器精良、指挥有方,这三万人马堪称一支雄师劲旅,不但可以有效地抵御法军的挑衅,甚至可以将侵略者赶出北圻。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军纪散漫、武器低劣,是当时清末军营的通病,出关入越的与在国内的没有什么区别。更糟糕的是官衔最高、负有统帅所有在越军营的广西巡抚潘鼎新,是个徒有空名、无真本事的老官僚,各路统领差不多都不买他的账。冯子材的十八营子弟兵,入越后一直在镇南关外徘徊着,要静观形势的变化,他拒绝接受潘鼎新的调遣,潘鼎新也不敢指挥他。


法国则不断地向越南加强军事部署。老将尼格里任总指挥,频频向清军挑起战事,试图凭借强大的国力和精良的军事装备,把所有北圻的清军赶回关内,让越南北部成为法兰西的殖民地。孤拔统率的海军进犯台湾,其战略目的仍是配合越南。这一点,经冯子材一针见血地指出后,张之洞也越来越看清楚了。他上疏朝廷,明确指出,尽管法国在东南海疆挑起事端,而其用意却在越南,故振全局在争越南,而争越南又在此数月内。


辜鸿铭不负所望,从汇丰银行借来了一百万洋款,张之洞用这笔洋款迅速从洋人军火商手中购买枪炮弹药,同时在军饷上也尽量满足前线将士的要求。又接受辜鸿铭的建议,在香港定购大批西方报刊,派专人每天送到广州督署,由他翻译,择其重要者,送给总督,以便从西方报载中掌握法国的军事动态,为越南战争提供信息。


十一月,法军七千人在远征军总司令波里的指挥下,大举进攻丰谷,王德榜大败,向苏元春求救。苏元春竟然按兵不动。半个月后,法军又大举进攻谷松等处,王德榜也坐视不救。苏元春无奈退兵威埔。张之洞得知此事,对苏元春、王德榜的行为甚是恼火。他一面上疏朝廷,一面任命冯子材为帮办广西军务,以便让冯取得仅次于潘鼎新的军事调遣权。十二月,法军乘连败清军中路、东路的兵威进攻谅山。潘鼎新既已失去中、东两路的屏障,西路杨玉科又战死沙场,遂丢掉谅山仓皇逃命。逃跑途中,从马上摔下来,跌断左手,他又羞又急,从谅山逃到幕府,从幕府逃到凭祥,又从凭祥逃到龙州厅,惊魂尚未安定。法军攻陷谅山,又占领镇南关,将一座数百年的雄关彻底摧毁后才退出。关内关外难民,跟着逃兵一起沿着北江流窜。广西全省大震。


朝廷对潘鼎新这种弃城而逃的行为非常愤怒,立即下令撤职严办,并命广西按察使李秉衡护理(护理:清朝官制,省级长官出缺,未能及时派员接替,即以次级官暂代其职务,代行职务的称护理。如总督、巡抚出缺,多由布政使护理。)桂抚一职,担当起统领越南北圻一带的重任。


谅山丢失,固然给越南战局带来极大的不利,但天下事祸福相依,因潘鼎新的革职导致李秉衡的上任,又给局势带来新的转机。


李秉衡是清末官场上不多见的清廉能干之员,虽是捐纳出身,却操守甚佳,早在做府县官员时,就有“北直廉吏第一”之誉。张之洞钦佩李秉衡的这种为官之风,他以晋抚身份向朝廷推荐了一批人才,李秉衡也列在其中。


经张之洞的推荐,李秉衡很快便擢升为浙江按察使,随即平移广西。李秉衡感激张之洞的知遇之恩,张之洞也对李秉衡格外信任,二人之间相处融洽。


就在朝廷任命下达的同时,张之洞也给即将出关统兵的李秉衡一封急信。信上说,这两个月来越南战局恶化,关键在于各路统领不能协调合作,而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又出在潘鼎新的身上。潘鼎新德不能服众,才不足以制敌,希望李秉衡以前车之覆为鉴,将越南北圻的军事总指挥权交给冯子材,由冯全权督办关外军务。


张之洞对李秉衡说,如今的局势,与咸丰十年江南大营溃败时差不多。当时朝廷为了挽回败局,不得不将东南事权委之于曾国藩一人。眼下冯子材、刘永福都是可独当一面的人。为此,他为前线谋划一个大的战略部署:东西两线合作用兵,东线谅山委之于冯子材,西线宣光委之于刘永福。


这时候,冯子材的心情正颇为抑郁。原来,潘鼎新既是巡抚,又兼广西陆路提督之职。他被撤职后,朝廷任命苏元春为广西提督,却并不按常例擢升他这个帮办。六十八岁的原广西提督看到四十岁的苏元春位居他之上,心中甚是不快。


李秉衡带着张之洞的信,一到镇南关,便去拜会驻在关外的冯子材。


“老将军,”李秉衡诚恳地说,“局势危殆,关外各军群龙无首,我虽奉朝廷之命护理巡抚在关外督战,但其实不懂军事,还请老将军出面,挑起这副重担。”


冯子材冷冷地说:“苏元春不是擢升广西提督了吗?这重担自然由他挑,我不过帮办而已。”


李秉衡说:“苏元春虽被升为提督,但他的声望和能力毕竟不能与老将军相比,王德榜在上次战事中与他结了仇,现在如何会听他的?王孝祺是淮军宿将,资历年岁都已在苏元春之上,他也不会听苏元春的。至于刘永福,他早就说过,只服老将军一人。”


冯子材冷笑道:“既然这样,又何必让苏元春占着广西提督这个位置呢?”


李秉衡见冯子材年近古稀,做过多年的提督了,如今还这样计较名位,心里虽不以为然,但嘴上仍耐心地解释:“三个多月前,老将军尚未来越南,潘鼎新便已向朝廷推荐了苏元春出任广西提督。他是广西人,在广西办了多年的团练,与广西村寨头领、土司交往颇多,也算得上一个地头蛇,故而潘鼎新推荐他,朝廷也便接受了;但在越南做各路人马的统帅,他显然不够资格,更不能跟老将军比。老将军二十年前就是提督了,还在乎这个官衔吗?再说,与一个儿辈的人去怄这个气,也不值。”


李秉衡的这番话不无道理。冯子材想:我都快七十岁了,已致仕多年,还在乎职务高低吗,只是心里不顺气罢了!


已是正午时候,他留下李秉衡在军营吃午饭,彼此都不再谈这件事。吃过午饭后,他安排李秉衡休息,自己也照例睡午觉。冯子材倒下后很快便鼾声大作,书生出身的李秉衡面对着严峻的局势心中焦急万分、坐立不安。正在这时,军中信使来到营外。李秉衡忙走出门,指着信使手中的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这是什么?”


信使答:“这是两广总督衙门发给冯军门的信。”


“噢。”李秉衡心里想:又有什么紧急军情吗?“你直接送给冯老将军吧!”


原来,信使送来的并不是紧急军情,而是张之洞写给冯子材的私人信件。信上说:上次在荔枝湾,老将军说过要有制胜之把握,必须有统率各军的权力,当时鉴于潘鼎新以桂抚在关外督军的缘故,不便答应,只能在今后相机而动。现在潘已去职,苏元春虽升为提督,但难负众望,不能统辖各军,广西提督亦未有辖制关外各军之权,我已请李护抚台恭请老将军出面主持大计。时机已到,盼老将军以国事为重,临危受命,挽回大局,为华夏争光。近日,外国报纸透露法国远征军中的一个重要消息,愿老将军切实把握。从敌人营垒获取军情,常常是出奇制胜的秘诀。老将军用兵一生,自然比别人更深知此中道理。另纸附辜鸿铭翻译的英国《泰晤士报》上的一则花边新闻:法国远征军东线总指挥尼格里少将贪恋女色,跟一个河内歌女打得火热,居然将歌女从河内召来谅山相伴,军中多有不满。


冯子材看到这则消息,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他仿佛从中看出打胜仗的苗头了。


他兴冲冲地走进李秉衡的休息间,爽快地对愁眉未展的护理抚台说:“我同意出面指挥全局军务,但你要苏元春、王孝祺、王德榜等人保证,完全听我的将令,不得稍有违抗;若有违者,老夫将以军令处置。”


李秉衡听了这话,愁云顿时消去,高兴地抚着冯子材的双肩说:“老将军放心,这事包在我的身上。说句实话,苏元春他们也是从心里服老将军您的。”


冯子材从明暗两方面制订他的作战计划。明的一面,即保卫镇南关,收复北圻失地。冯子材带着苏元春等人仔细查勘镇南关四周的地形,决定将军营移进关内距关楼八里处的关前隘。此地东西高耸,中间两道山岭相距约四十丈宽,冯子材在这里筑一道两人高连接东西山岭的土石长墙。墙外挖一条一人深的大沟,东西两道山岭上建三座炮台。王孝祺的军营扎东岭,苏元春率部扎三里之外的幕府,王德榜率部屯于五里外的油隘,构成对关前隘大营的掎角之势。冯子材和他的两个儿子则率部扎在土石长墙内。


王孝祺私下问冯子材:“镇南关内外布置得这样严密,法国已经将关楼焚毁而去了,他还会再来吗?他若不来,我们岂不白费力?”


冯子材笑道:“法国人想要独吞越南北圻,不容中国插手,只要我们还有一支人马在这里,他就不安心。现在我们有七十多营、三万将士扎在镇南关内外,他更是一天到晚吃睡不香,要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来找我们挑战的。”


王孝祺说:“镇南关内外现在可以说是严如铁桶,谅他们再来,也占不到便宜。不过,法国人乖滑,他们在关口上一旦失利,便会撤退逃跑。我们若采取包围阵式,截断他的后路,将他们全部歼灭在此地就好了,但这要事先知道他们从哪条路来,先期埋伏在那里才好,如何能预先知道呢?”


冯子材遥望着关外草树浓密的荒芜之地,沉默良久后,悄悄地说:“办法是在想,能不能成功,就只有看天老爷帮不帮忙了。”


原来,暗的一面在同时进行,不过他不想对王孝祺明说罢了,这种事只能越隐蔽越好。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