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6996字
作为会办和谈大臣,张之洞除严惩祸首这点外,对条约中的其他几条都很不满意,尤其对赔款和驻军两条,更为不满。赔款如此之多,几乎要把中国的元气耗尽,“徐图自强”目标的实现不知又要向后挪动多少年。在中国的土地上允许外人驻扎军队,这有丧失领土主权之嫌。张之洞致书奕劻、李鸿章,明确表示不能完全赞同的态度。
李鸿章想起二十多年来,张之洞一贯与自己唱反调,心中甚是不快。外国政坛上有鹰派、鸽派之说,李鸿章觉得自己是中国的鸽派之首,而张之洞处处跟自己为难,是不是想当鹰派的头领?他气得对奕劻说:“这个张香涛,还是当年那一副书生做派,做了十七八年的督抚,应该有些历练了,还是这样喜欢放言高论,正是曾文正公当年所说的那句老话:看人挑担不费力。”
奕劻说:“他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不去管他!”
后来,李鸿章在别处也多次说过这样的话,终于传到了张之洞的耳朵里,他气愤地说:“李少荃倚老卖老,不把国家当回事。他说我书生意气,我没有骂他老奸巨猾就算客气了,他哪有资格说我?”
李张之间本来就很深的裂缝,变得更深了。
年关临近,武汉三镇飞起漫天白雪,梁鼎芬的八姑姑带着庞大的护送嫁妆的队伍来到武昌。梁鼎芬忙着为他们布置新房。过小年这天,婚礼隆重举行,大媒便是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总督衙门总文案梁鼎芬。张之洞为他们做了证婚人,又破例从他珍藏多年的古董中选了两件战国青铜器:一面凤舞九天图纹铜镜,一把八寸长的玉柄双刃铜短剑,作为礼物送给吴永。
又娶了美娇娘,又获得张之洞的格外青睐,吴永这趟湖广之差简直是美不胜收。蜜月过后,吴永接到行宫来的电文,催他急返西安交差。
临行时,他来到总督衙门表示他的由衷谢意,张之洞也要拜托他多多致意太后、皇上,二人说得融洽而深入。
为了答谢张之洞的厚爱,也为了在今后的仕途上增加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吴永向张之洞透露了一个绝密消息:“香帅,您知道皇上最恨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张之洞的心里无端冒出一丝恐惧感。
“袁世凯。”吴永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
其实,张之洞先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戊戌年事变后不久,从湖北巡抚衙门里传出消息,说谭嗣同曾去找过袁世凯,请袁救援皇上,袁表面答应,第二天回到天津就将这事告诉了荣禄,荣禄急告太后,于是便有了太后训政、六君子被杀、皇上囚禁瀛台的结局出现。袁世凯是个口是心非的小人,可耻的告密者!
对袁世凯的这个评价,成了所有传说这个故事的人的最后结论。张之洞对此将信将疑。
“康有为和军机四章京都极力推荐袁世凯,皇上相信了,将他从天津叫到北京,超擢他做侍郎,并召见他,以重任相托。袁在皇上面前慷慨激昂,忠心耿耿,不料他一回天津,就对荣禄说,皇上发动康党围颐和园,要挟持太后。引起太后大怒,并痛斥皇上不孝不仁,皇上矢口否认。太后说这是袁世凯说的,并有荣禄做证,皇上还是不承认有围园劫后的计划。因为此,皇上恨死了袁世凯,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哦,是这样的。”张之洞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两年多的一段传闻终于得到证实。
“香帅,”吴永的语气很诚恳,“袁世凯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说他能干的人很多。他这两年也很能任事,东南互保的事、严惩祸首的事,他都与您一起参与了。他是有心要攀附您这棵大树,我今夜把这事告诉您,想提请您注意这个人。他今后前途到底如何,还很难说,也可能飞黄腾达,也可能粉身碎骨。您对他,还是多留点神为好。”
这可真是个重要的提醒!对于袁世凯,张之洞原本并无甚好印象,只认他是个不读书凭军功发迹的暴发户。去年以来他对袁的印象大有改观,原因是袁任山东巡抚时全力镇压义和团,有先见之明,又积极参与中外互保合约,有胆魄。袁世凯很明显地在与他套近乎,若没有吴永的这个提醒,真有可能被袁世凯给套住了。
张之洞说:“渔川,谢谢你这个提醒,我今后会注意的。”
隔一会儿,他又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说。”
吴永肃然:“什么事?凡我所知的,我都可以对您说。”
张之洞的脸向吴永凑了过来:“你看大阿哥这个人怎么样?”
吴永略做一番思索后说:“大阿哥今年十七岁,人长得比皇上要精神些,也还灵泛,诗作得不错。”
“大阿哥会作诗?”张之洞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你能记得几句吗?”
“前几日我收到西安行宫中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极赞大阿哥的诗才,说大阿哥近日有一首《终南山》,确实作得好。诗是这样写的:入夜宫中烛乍传,檐端山色转苍然。今宵月露添幽冷,欲访楠台第五仙。”
“这诗是作得不错。”张之洞微微点头,“大阿哥的书读得怎样?”
“大阿哥的最大不足之处就是不爱读书,好玩耍,心不能静。还有一点,性情轻佻,喜怒无常。”
张之洞说:“就常人而言,大阿哥可算是一个聪明颖秀的少年,若有严父严师管教,日后或许也能做点事。但对大阿哥这个身份来说,他的长处恰恰是短处,而他的短处则不仅于自身不利,更将于国家不利。”
吴永仔细聆听着这位社稷之臣的谠言庄论。
“吟诗作赋,是普通人怡情悦性的好方式,但一国之君不能沉湎于此。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之教、史册之鉴。十六七岁,正是发奋苦读经史的大好时光,大阿哥的功夫不下在此处,却用在诗词上,是舍本逐末。隋炀帝、陈后主、李后主、宋徽宗都是诗词歌赋中的高手,却成了亡国之君。耽于诗词,又加上轻佻,喜怒无常,这样的储君,真不是国家之福。”
吴永插不上话,说是也不宜,说不是也不宜,只好缄口听着。
“渔川,有一桩事,我在心里想了好久,要向太后禀报。但至今未禀报,一是拿不定主意,二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到太后那里。你这一来,既使我拿定了主意,又找到一条便捷通道,你一定要把这桩事当面禀报太后。”
吴永说:“我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办。”
张之洞敛容正色对吴永说:“你回去后,找一个方便的机会,单独对太后说:张之洞请太后废掉大阿哥!”
吴永心里大吃一惊,傻望着张之洞。
张之洞严肃地说:“去年夏天所发生的这场灾难,是由立大阿哥而引起的,端王要借拳匪来打击洋人,为自己出气,才竭力怂恿太后围攻使馆。要说祸根,就在这里,这已是官场士林中公开的秘密了。大阿哥年纪小,又没管过事,他当然不会成为洋人所索求的祸首。现在祸首中的人虽然载勋、毓贤、刚毅、赵舒翘、英年、启秀、徐承煜都已死了,但载漪、载澜兄弟还健在。假若哪一天,大阿哥真正登极做了皇帝,载漪便是太上皇,载澜便是皇叔,他们一定会唆使皇帝翻案,对指责他们的人报复。对洋人,只会更加仇视。无论对国外还是对国内,这都是极不利的。我早就想过,不废大阿哥,不将他迁出宫,去年的事就不能算彻底清算。但我拿不定主意,这原因是我不知道大阿哥其人。若他真是明君之才,或不必担忧,但听你刚才所说的,我可以断定此人必定成不了明君。”
吴永颇为紧张,想不到自己刚才的那几句话居然对大阿哥的命运起了作用。一个小小的知县,一介草莽出身的平常人,竟然会对当今帝王的废立起作用,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而此事竟然就发生了。想到这里,吴永又不禁自豪起来。
“如此看来,我想,为了太后,为了祖宗的江山,也为了大阿哥自己,还是废了为好,而且必须立即搬出宫,永远断绝他的念头。这桩事不能写奏折,只能面禀。我又不能到西安去,真是天赐良机,让你到武昌来了。渔川,你千万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地瞻前顾后,一定要以国家大义为重,将我的这个想法面禀太后。万一有什么事出来,我张某人会向太后上书,说清事情的原委,洗去你的责任,你不要有顾虑。你曾经做过曾家的女婿,要像你的丈人和太丈人一样,在紧急关头,抛开一己得失,为国家挺身而出。”
这两句话激励了吴永,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香帅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这个建白如实禀报太后。香帅身处如此高的地位,尚且不顾自身利害,我吴永一个七品芝麻官,算得了什么!若能协助香帅为国家办成这桩大事,也不枉曾家赏识我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