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652字
俄国皇太子明年将来武昌的消息,给张之洞带来很大的兴奋。铁厂还在筹办之时,便引起世界的瞩目,建成投产后,必定更会引起世界的震动。一定要抢在俄皇太子来华前建好,让他看看由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铁厂是如何的气派壮观,借这位大国太子的口去传播四方,既扬我中华国威,又扬我张之洞的大名。他给铁政局的督办蔡锡勇下达命令:一要按世界最高的规格建汉阳铁厂,厂的占地面积要最宽,炼铁炉要最大,烟囱要最高,配套设备要最齐全,机器要最新,一切从最好要求,不要小气,不要省俭。二要加快进度,明年秋天要把大致规模弄出来,要让俄皇太子有东西可看。至于银钱,由他来筹措,不必分心。为了让蔡锡勇、徐建寅等人一心一意投入建设,铁政局里银钱调配开支、文案拟办收发、人事安排协调以及差事调拨委派等,将专门由一批人员来办理,另设一个铁政局协办总理这一大摊子事,此协办正是献《解读东坡》而捷足先登的候补道栗殿先。
栗殿先不愧是个能干人。他上任没几天,便将蔡锡勇为之头疼的大小事务一手包揽了过去,并为蔡锡勇、徐建寅及另一协办陈念礽等人加派仆人、轿马、车夫、厨师,将他们的日常饮食起居料理得妥妥帖帖,又在龟山厂址的最南端划出一块地,拟给他们每人建一幢小洋楼,为的是方便今后的办事。栗殿先这些举措,很快便得到蔡锡勇等人的赞赏,他们在张之洞面前称赞新来的栗协办能干会办事。张之洞为自己的慧眼识才而高兴。
不久,栗殿先向张之洞呈递一份汉阳铁厂机构设置构想。他有意将由徐建寅、陈念礽所管辖的技术部门空缺,而将他所管辖的部门构想得甚是周到。这些部门,分为五股:收支股、稽核股、物料股、商务股、卫生股。每股下设四至五个处,如收支股里有五处:筹银处、外国银行处、发放处、账房处、复核处。每处设主审办一人,副审办二人,处员若干,下辖二至三室,每室则设室头一人,室员若干人。如此则诸事分门别类,职守清楚,股处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整个铁厂的后勤管理则纲举目张,井然有序。
张之洞见了这道禀帖,欣然赞同,吩咐栗殿先照此办理,只是强调股处两级的负责人员,必须呈报详细履历单,由他审核,其委任状由他签署,并盖上湖广总督的紫花大印,以示郑重并抬高任职者的地位。
栗殿先捧着张之洞这道命令,大肆施展他的用人行政之长才。他的候补官场的朋友们,拜把结义的兄弟们,各种场合结识的哥儿们,远的近的转弯抹角的亲戚们,他依照亲疏厚薄,特点长处,予以不同的安排。他将那些能够造得出一张像样履历表的人安排在股处两级的主副审办上,交给张之洞去审查。张之洞查看那一沓沓手本,似觉个个都清清白白的,从出身品级经历到所办的差事,看不出栗殿先在挑选人员和安排职位上有什么不当或徇私之处,几乎一律照准。至于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则安置在股处室里做办事员。这些人张之洞概不过问,栗殿先连一点手脚都不必做。赵茂昌也在其中安插了一大批私人,栗殿先自是一切照办。张之洞也会自己做主安排一些他认为可靠能干的人,栗殿先当然不敢违抗,一一遵命。但过一段时期,他若发现此人对他不利,便会不露声色地将此人调动一下,或支出办差,或明升暗降,总之,被整的人心中明白,又都说不出口。没有多久,栗殿先控制的后勤几个股处便被办成大大小小的衙门,各级官府惯常的衙门作风——敷衍、推诿、拖欠、散漫、不负责任以及讲排场、铺张奢华等,都在股处中滋生蔓延开来。属于技术部门的机器股、化铁股、制钢股、化验股,也纷纷效尤。这些股的主办人员也一个个包揽私人,拉帮结派,一个原本只需要十几个人的铁厂办公部门,很快便高达三百多人,许多人占着一个位子,只拿薪水不干事,更多的则是一桩事每个股处都沾边,既都要行使自己的职权,又都不承担自己的责任。
中国官场一切根深蒂固的恶习痼疾,不上半年工夫便深深地缠住了这个新生的汉阳铁厂,蔡锡勇、徐建寅、陈念礽等人对此种局面深为头疼,但又毫无一点办法。
不过,铁厂的兴建工程仍在按计划进行。河堤早已建好,厂址也早已填平,炼钢厂、轧钢厂、钢条厂、电机厂、翻砂厂、修理厂等主要工厂也在次第兴建。从英、美等国购买的各种机器远渡重洋,从吴淞口进入长江,然后溯江而上,源源不断地运到临江门码头,搬运到龟山脚下。大冶铁矿、马鞍山煤矿在徐建寅的指挥下,也在加速建设中。张之洞隔三四天便要亲自来一趟铁厂工地,看着工地上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听着蔡锡勇谈着各种问题,眼见龟山脚下这块土地上正在日新月异,蓬勃发展,他心里高兴。尤其是听栗殿先报喜不报忧的禀报,他更是得意。现在,他要腾出手来办一件所到之处必办不可的大事——创办学堂,促进学政。
位于武昌营坊口都司湖畔的经心书院,是同治八年张之洞任湖北学政时创办的,二十多年来,这所学堂为湖北培养上百名举人进士,但近年来,却有日渐衰败之象。大前年都司湖涨水,浸坍了一部分斋舍,至今也没修缮,几个有名望的先生去别省任教,于是到经心书院来读书的学子也减少了。张之洞来到这里视察,见自己当年倾注极大心血办起的这所书院,被弄成如此模样,犹如眼见自己长大的儿子没有成器似的,心里十分难受。调查原因,一是这些年学台无能,巡抚不重视,拨下的经费不足;二是书院的山长不是一个热心教育的人,他更大的兴趣是混迹官场,时常出没于官府举办的各种活动中,而不是传授学问作育人才的人师之头领,因而招致一些正派教习的不满,终至弃他而去。
张之洞决定整顿经心书院。他辞退那位热心社交而不热心教学的山长,将所赏识的梁鼎芬从广东端溪书院请来出任经心书院的新山长。梁鼎芬这几年在广东办端溪书院,积累了不少办学经验,又受风气影响,头脑里增添许多新式学堂的观念,他在察看了经心书院后,向张之洞提出一个宏大的计划。
“香帅,这都司湖水光潋滟,四周草木葱茏,是个办书院的极好地点,依学生的直感,此地今后可出大人物。”
张之洞笑道:“这地方本是我亲自选定的,可惜这二十年来书院没办好。现在由你来接办,希望能应你刚才的话,在你做山长的时候,书院出一两个大人物。”
梁鼎芬听了这话,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说:“香帅如此看重学生,学生一定鞠躬尽瘁,把书院办好,不负香帅的期望。”
“好,书院的山长就应该都有这种想法。多出几个举人进士,自然是办书院的目标,但真正的还是要作育能办事的人才。许多举人进士其实只是书呆子,‘四书’‘五经’背得很熟,八股文也做得好,但处事却不行,官也做不好。办事为政,还得有真才实学才行。你今后掌书院要多在这些方面下功夫,尤其注重发现和培养那些有卓异才干的人。今后书院若出一两个曾文正公、胡文忠公那样扭转乾坤的大人物,你这个山长也就不朽了。”
张之洞的这番期待更激发梁鼎芬的热情,他在心里将原先的计划又作了一番扩充:“香帅,学生想将经心书院作一番大的改造,办成一所全国最大最新的书院。”
张之洞办事一向喜以天下第一作为自己的目标,梁鼎芬也能有这个心思,这是他所最为欣赏的。他微笑着问:“全国最大最新的书院,这个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你有些什么举措呢?”
“学生想首先得把这个书院的规模扩大,至少扩大一倍。其次得把教学门类增多。经心书院目前只有经学、史学、理学、辞章学四门,学生想在这四个门类的基础上再增经济学和西学两个门类。在西学里开设算术、天文、地理、测量、化学、矿冶等科目。”
“这个想法好,”张之洞打断梁鼎芬的话,“铁厂、枪炮厂办起后,很需要西洋人才,今后这方面的人才要大量培养。你去聘两个常年西学教习,铁政局的洋匠们也可以兼兼课。”
“有香帅的支持,学生的胆子更壮了。第三个想法是要用高薪聘请全国最有名的各科教习。”
“书院办得好不好,关键的一点就得看有没有好教习。你用重金聘名宿,我同意。”
得到这句话,梁鼎芬的底气更足了,“香帅同意,学生便可放心去做。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银子。学生思忖着,最要紧的是修缮旧房,新建斋舍,最少得要七八万两银子才能动得手。学生想请香帅拨下这笔银子”。
张之洞摸着胡须思考片刻说:“七八万两银子一时拨不出,先给你三万,你拿去用着,我慢慢再调拨。”
“有三万银子,也可以先动手了。”
梁鼎芬满意地起身告辞。
一个月后,他兴冲冲地告诉张之洞一件事,武昌茶叶商会会长表示该会愿意为经心书院捐款二十万两银子,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希望书院每年能为茶商子弟留十个名额。
茶商的要求并非无根据。早在二三十年前的战争时期,朝廷就用“增广名额”的办法来奖励捐助军饷。每个省的乡试中式名额是有定数的,不能增多。军饷紧绌时,这也成了朝廷一条生财之道:全省多捐一百万两银子,则扩大乡试文武名额各一人,多捐二百万两,则扩大文武名额各两名,并成为定例,永久不变。这其实和捐款买顶子是同一回事:用名器来换银子。
中国官方历来奉行重本抑末的方针。本即农,末即商,重视农桑,压抑商贾。对商人有很多限制,有的朝代甚至规定商人只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式样的帽子,使得商人在公众场合抬不起头来。虽然这种带有羞辱色彩的政策实行并不久,但对商家子弟入学做官则历代都限制得很严格。清末,由于西风传入,这种现象大有改观,然在传统守旧人的眼里,商贾总与奸诈连在一起,商家子弟进书院也多有阻力。武昌茶叶商会希望用二十万两银子来换取十个弟子名额,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
张之洞说:“武昌茶商愿意拿二十万两银子来资助书院,这是很好的事,十个名额不多。”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此事还可以做得更好点。让武昌茶商会与湖南茶商会联系一下,他们也可以照这个样子,捐二十万两银子,也给湖南每年十个名额。还有,今后每年湖北、湖南两省各捐一万五千两银子,作为书院膏火费和贫寒子弟的资助费。如此,还可以再增广十名,两省各五名,一共三十名茶商子弟。另外,为表示对商界的支持,书院每年还特地增收十名为国家出大力的两湖商家子弟。”
梁鼎芬高兴地说:“两湖商人真要把香帅当活佛供奉了。”
张之洞也为自己这突来的灵感高兴起来。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边快速踱步一边说:“节庵,我看把这事还办完美点。我身为两湖总督,理当为两湖百姓谋利益。这书院既已为两湖茶商招收子弟,不如干脆从湖北一省的局限中走出来,向两湖全体百姓敞开大门。建好后的经心书院,每年向湖北、湖南两省择优录取一百名士子。”
梁鼎芬不由得击起掌来:“妙极了,这才真的是两湖总督的决策,这样看来,斋舍还得扩大一倍。”
张之洞兴致大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所书院取名两湖书院。”
“好,这名字气魄大。”身为山长,梁鼎芬当然希望自己所执掌的书院规模越大地位越高越好。只是经心书院呢?他问:“经心书院不要了吗?”
二十多年来,张之洞先后亲自创办亲自命名的书院,除湖北的经心书院外,还有四川的尊经书院、山西的令德堂、广东的广雅书院。无论做学台还是做督抚,所任之处,他皆以建书院厚文风为本分。他对书院的关爱,甚至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女。决不能让经心书院消亡!“我们再找一块地方,把经心书院搬个家。经心书院的所有师生都搬过去,都司湖这块地方就全部交给你,由你办一所全新的两湖书院。”
新旧衔接,无疑有许多烦恼事。这一决定,顿将这些烦恼一扫而光,如同一个开国皇帝重整江山,所有的陈规陋法将可彻底扫除;如同一个开荒农夫新辟田园,所有的沟渠界限都可重新布置。梁鼎芬对未来的两湖书院怀抱着美好的憧憬。
都司湖畔的两湖书院,与隔江相望的龟山脚下的汉阳铁厂,都在热火朝天施工着。眼看着自己胸中的宏图正在变为眼中的现实,张之洞几乎每天都在亢奋中。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场大参劾的风暴正平地而起,猛烈地向他袭来,直将他头顶上的大红珊瑚顶子吹得摇摇晃晃,差不多就要滚下跌碎了。
这场大参案,近因是因为湖南的茶商捐款事,远因却是十年前的山西清理库款案。
与湖北茶叶商会会长不同,湖南的茶商会长赵恒均是个守旧而吝啬的人。这个靠贩卖南岳云雾茶起家的衡山人,出身于一个贫困的农家,没有读过书,靠漂学而识几个字。凭着精明和过人的节俭,他的财富年复一年地递增,终于成了湖南的第一大茶商。他每年的销售量和利润将近全湖南茶商的五分之一。因为此,他被推举为湖南茶叶商会的会长。湖北茶叶商会为捐款事给湖南茶叶商会发了一封公函,赵恒均看了这封公函后,心里很不舒服。湖南要捐二十万创办费,以后每年还要捐一万五千膏火费,按他的占全湘五分之一的财产比例,要第一次拿出四万两,以后每年都要拿出三千两。这好比割去他肚皮上一块大肉、放掉他胸膛里半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