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血溅变法(6)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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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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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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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78字

怀塔布家领了这道口谕后,合府上下便忙开了,他们要准备的是两样大的东西:一是药,一是送给大公主的礼物。


这治腹胀的药,其实是怀塔布家的祖传医方,无论用料、配制都不麻烦。但为了表示它的名贵,怀塔布为他的福晋编造了一套说辞,又特为找了一个做工极为精细考究的锦盒盛着。至于礼物,着实让大家费了一番脑子:大公主还能缺什么,世上的珍稀,还有什么可让她眼亮的?最后还是福晋瓜尔佳氏自己拿了个主意。


这一天天尚未亮,瓜尔佳氏便在两个儿媳、四个女仆的服侍下,坐着三匹大青骡子拉的轿车,出了京城。辰正三刻时分,来到颐和园东门。轿车和女仆都被拒在门外,两个儿媳妇特许陪同进园子,但只能在偏殿等候,不能进乐寿堂。


大公主的生日庆典正是在乐寿堂大殿里举行。


四十多岁的大公主因不曾生育,体形未变,再加之保养得法,看起来像三十许人。今日盛装浓饰,容光焕发,更显得比平时端庄美丽。她坐在鎏金大靠背椅上,含笑接受各位后妃、命妇、格格对她的祝贺。


慈禧坐在另一侧的一张特制凤椅上。这张凤椅既大又高,比寻常的椅子要高出一尺多,是慈禧在乐寿堂里会见外官及举办庆典时的专用座席。第一个向大公主祝寿送礼的是皇后,她今天也穿着大红吉服,小那拉氏对大公主是既感激又带有几分怨情。感激的是当年大公主极力支持太后选她为后,让她如意坐上六宫之主的宝座,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不仅自己荣华富贵,而且光宗耀祖,给本已显赫的承恩公府第锦上添花,令天下一切有女之父母羡慕无比!但是,皇帝不喜欢她,而且结缡十年了,依旧孑然一身。皇后为此深自悲哀,有时想,倘若不嫁进宫中,寻个平民百姓为夫,早已是儿女成行了!这一丝怨恨便冲着太后和大公主而来。当年她们二人任有一人持异议,便是另一番命运了,偏偏二人想法一致,逼得皇帝将那柄玉如意塞到她的手中!皇后心灵深处的怨恨,时时向太后和大公主发泄。每当这时,太后总是以长辈的身份予以教训,而大公主则和她一道叹息流泪,末了再劝她认命,故皇后对太后尊而对大公主亲。


她今天的寿礼是一对用以缀在鞋尖上的硕大东珠。这对东珠非常见之物,拿三五万两银子往王府井、大栅栏一带去买都不能随时买得到。大公主很高兴地收下,又亲自递给慈禧看。慈禧一向喜欢珠宝,伸出两只长长的手指来,夹起一颗朝着门外亮光处照照,内行地说:“不错,色泽淡黄,晶莹无瑕,是东珠中的珍品。这种珠子多产自咱们关外的松花江一带。”


“老祖宗精明!”见慈禧夸奖所送的珠子,皇后高兴地说,“这对珠子正是产在关外,是盛京将军文麒的福晋当年送给我母亲的。”


大公主忙说:“你拿送你母亲的珠子转送给我,我担当不起。”


“她家好珠子多着哩,有什么担当不起的?”慈禧笑着说,交回珠子后又问,“皇帝今儿个怎么没来?”


皇后上个月过生日,光绪也无任何表示。想起这事,皇后便很不舒服,她撇了撇嘴巴说:“人家现在可忙啦,哪有心思记得内眷的生日这些小事?”


“皇上惦记着哩!”谁的嗓音这样好听?——风铃似的悦耳,众女眷看时,只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她原来就是备受皇上宠爱的珍妃。珍妃来到大公主的面前,向她行了一个礼后说:“皇上今天要召见军机处,没有空来,他要我代他将这件礼物送给您!”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大公主接过看时,是一块西洋造的怀表。


珍妃说:“这是法国公使谒见皇上送的,是一块专为上流社会的女人所特制的女式怀表,比男式怀表小巧,却更精致。皇上说,他很喜欢这块表,故特为送给大公主。”


听这么说,大公主将这块表再细细地看了一遍。这块表就像一颗葡萄样大小,镶金嵌玉,的确华贵异常,就连那一串链条也缀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更衬托出身份的高贵。大公主欢喜无尽,忙说:“谢谢皇上的赏赐。”


珍妃又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递给大公主:“这是一瓶法国宫廷香水,也是那位法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上转送给我,今儿个我献给大公主。”


“谢谢!”大公主接过香水,低头用鼻子凑过去闻闻,连声说:“好香!好香!”抬起头来时,却突然看到皇后脸色煞白地呆望着自己,两只眼睛里分明滚动着就要下坠的泪水。笑意立时从大公主的脸上消失了。


皇上不来,代送礼品的不是她而是珍妃,这桩事本已使身为皇后的小那拉氏难堪了;而法国公使送给皇上的香水,皇上也没有转送给她而转送给珍妃,这更令她心中难过又嫉恨。珍妃和皇后的这些表情都让精明的慈禧看在眼里,内侄女被冷落令她恼火,珍妃的张狂又令她气愤,而这一切都是她那个既不会做丈夫又不会做皇帝的嗣子造成的!为大公主做生日的喜悦被刚才的这一幕打掉了许多。为发泄心中的不满,也为安慰名存实亡的内侄女,慈禧冷冷地对大公主说:“什么香水,给我看看!”


大公主忙将那瓶小小的造型别致的玛瑙壶香水送到慈禧的面前。慈禧拿起,左右看了看,又用鼻子嗅了嗅,说:“这香味儿不正,它让人闻了容易走邪,我看你就不要收了。”


又远远地对着珍妃说:“珍丫头,你就留着自己用吧。这样的东西,怎么好送给大公主!”


慈禧虽没把话挑明,但话中的意思,哪一位女眷听不出来!珍妃犹如遭当头一棒,满脸通红,泪水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她强忍着眼泪,走到慈禧身边,接过香水,涩涩地说:“奴婢不会送礼,请老祖宗宽谅。”


慈禧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众女眷都吓得不安起来,各自下意识地都将自己带来的礼品再瞧一瞧,心里忐忑着:不知这个礼品得当不得当?聪明的大公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便高声说:“时间不早了,老祖宗想必也饿了,都请入席吃饭吧,饭后还要请各位听戏哩。送的礼品都请留个名儿放在这里,过后我细细地欣赏。”


大公主的这句话,无异于一道赦令,众女眷都将礼物交给服侍在侧的宫女,然后陆陆续续地入席。


慈禧高声问:“怀塔布的福晋来了吗?”


瓜尔佳氏听了这话忙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慈禧行了大礼,说:“奴婢叩见老佛爷,祝老佛爷万寿无疆!”


慈禧望着满头白发、满体富态的瓜尔佳氏说:“你跟我到里面去坐坐,我那里也有好吃的东西。”


瓜尔佳氏喜不自禁地说:“奴婢谢老佛爷。”


见慈禧如此善待这个老太太,乖觉的大公主忙过来搀扶起瓜尔佳氏,满脸笑着说:“老祖宗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哩,不过,既是来吃我的生日酒,过会儿,我还得亲自端点酒菜送给老祖宗和您吃。”


瓜尔佳氏为大公主的举动和这番话所大为感动,忙说:“送老佛爷吃是应该的,若说送给我,那可真是折了我的寿!”


说着在几个宫女的陪同下,瓜尔佳氏跟着慈禧走进了她的内房。


在内房精致的小客厅内,瓜尔佳氏挨着慈禧坐下。宫女端上几碟小巧的糕点,但瓜尔佳氏不敢动。


慈禧先开了口:“听荣禄说,你有家传的治腹胀的药方,带来了吗?让我瞧瞧!”


瓜尔佳氏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掏出那个枣红蜀锦包裹着的黄杨木匣来,打开匣子,然后双手向慈禧呈递过去。


慈禧接过匣子,立刻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细看里面装的,却原来是一盒黄褐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东西?”


“回禀老佛爷,这药方的主要用料是陈年老米。”瓜尔佳氏小心谨慎地回答,“当年我娘家祖父在湖南做衡永郴桂道时,祖母常患腹胀之病。后访得当地乡间一位老郎中,他送给我爷爷一包药粉,叮嘱每日中晚两餐饭后一汤匙,就水吞服,一连吃十天后,祖母的腹胀病就好了。祖父问郎中的药粉是什么东西做的,如何配制。老郎中说,若是旁人他是不肯说的,只因为是道台大人,才不能不说,但切望道台大人不要外传,不然的话,他的饭碗就给人砸了。”


慈禧笑道:“这个郎中好吝啬!”


瓜尔佳氏也笑着说:“是个吝啬的郎中!老郎中说,实不相瞒,这粉末其实就是陈年老米磨成的粉。”


慈禧又笑道:“哦,我当是什么稀罕的物品,却原来是陈年老米粉,这不太容易了吗?”


瓜尔佳氏说:“我的祖父也这么说,但那老郎中却一本正经地说,虽是陈年老米粉,但也不容易做成。这米要是湖南江永所产的香米,这江永香米只产在江永县的山溪村。一个村庄只有十多亩田,每亩田一年只打百十斤谷子,所以江永香米一年只有千把斤米的产量。这香米的特点一是香,二是最易化食。”


慈禧恍然大悟:“难怪这粉末香得特别,可见这天下好的东西原本就是少的。”


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圣明。物以稀为贵,若多就不奇了。老郎中还说,这做粉末的江永香米要十年以上的老米,越老越好。将米放泥锅上焙干,若泥锅用的宜兴紫砂泥,火用九嶷山的檀香木所燃烧出的火,那样焙干出来的米更好。焙干后再用碾子细细地磨,磨好后还要加一样东西,这东西却不好找。”


“什么东西?”瓜尔佳氏这句话吊起慈禧的好奇心。


“牛黄。”


“牛黄不就是牛身上的石头吗?这不难找。”


慈禧常吃中药,对药材很熟悉。


瓜尔佳氏说:“不是一般的牛黄。这种牛黄要在牛肚子里长了二十年以上,才效果好。牛的寿命只有十来年,十六七年的牛便好比人的百岁寿命,二十年的老牛是少之又少的稀有物。”


“噢!”慈禧算是完全明白了这药的金贵。


“在我祖父离开湖南时,老郎中送了他十斤老香米,两颗二十年牛黄。五十多年来,我娘家用这药粉治好七八个人的腹胀病。我出嫁前因患有此病,便从母亲那里讨了半个牛黄和二斤香米。每发病时,吃上十天半月就好,可以保五六年不发。老佛爷先试着吃点,若有用,我再送进宫来。”


腹胀病折磨慈禧多少年了,若这药方果真有效,岂不是太好了。慈禧高兴地说:“那我就收下了,我该怎么谢你呢?”


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说这话,奴婢可就担当不起了。几十年来孩他爹时常说,咱们满人世代住关外荒凉之地,是靠了太祖太宗把咱们带进关来,才有我满洲世代子弟的功名富贵,忠于朝廷,效忠老佛爷、皇上,是我们满人的本分。莫说这点药粉,就是我怀塔布家老少爷们的生命都贡献出来,也是应该的呀!”


说到这里,瓜尔佳氏语气哽咽,眼圈通红,那情景好像立时就要为太后赴汤蹈火似的。


慈禧很受感动,深深地叹息一声说:“还是咱们满人靠得住呀!怀塔布无缘无故被皇帝罢了官,你们还这样护卫朝廷,不是自家人能这样吗?”


“老佛爷呀,有您这句话,奴婢全家肝脑涂地都心甘情愿啊!”瓜尔佳氏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激动地说,“想当年,老佛爷随着文宗爷去木兰狩猎,孩子他祖父率领三千铁骑死守通州,硬是将英法洋鬼子堵在通州门外三天三夜,部属血流成河,死的人堆得山似的,孩子他祖父也因此断了一条胳膊,到底还是保卫了文宗爷和老佛爷免受洋人的惊骇!”


看似一时激情,其实是早已撰在腹中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慈禧。咸丰十年,怀塔布的父亲瑞麟以护军统领身份率部在通州与洋人打仗的事,当时代替病中的咸丰皇帝批阅奏折的慈禧是十分清楚,也着实很感激的。瑞麟也正因为这个功劳,战争结束后便被擢升为户部尚书,很快又拜文渊阁大学士,这对日后怀塔布的仕途顺遂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怀塔布知道慈禧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有意让福晋在面见太后时,把握时机,重提父亲当年的这段护卫皇室的战功,调起慈禧的念旧之情,果然这一着很生效。


慈禧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来,在眼角边轻轻地擦着,一边问:“怀塔布今年多大岁数了?”


瓜尔佳氏说:“不瞒老佛爷说,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慈禧又问:“他是哪年开始当的差?”


“那还是在宣宗爷的手里了。”瓜尔佳氏摸了摸头说,“那是道光二十八年,他十八岁上,由荫生授的刑部主事。第一天当差出门时,孩他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要记住,你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好好当差,可不能给祖宗丟脸。’”


“噢,怀塔布也是叶赫那拉氏!”慈禧惊喜道。


“是呀!”瓜尔佳氏忙答,“怀塔布说,若按辈分排起来,他要叫老佛爷为姑妈,但他从不跟旁人说起这事,也一再教诫儿孙,千万不能提起这段家谱,怕有攀附之嫌,也怕给老佛爷带来牵累!”


“怀塔布这话说得在理。”慈禧点点头,“祖先是祖先,子孙是子孙,子孙不能一世吃祖先的饭。他还在生皇帝的气吗?”


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您这话可就折死怀塔布了。怀塔布哪敢生皇上的气呀!他为朝廷当了整整五十年的差,服侍过宣宗爷、文宗爷、穆宗爷和皇上,算是四朝老臣了。这一身翎顶蟒袍还不是皇家给的?皇上什么时候要收去,就收去,做臣子的哪能有半句怨言!怀塔布做了五十年的大清臣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慈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却没有吱声。


瓜尔佳氏看到慈禧脸上的表情,知道是到说关键话的时候了:“怀塔布要我转告老佛爷。他说尽管皇上为阻止王照的折子撤了礼部六位堂官的职,但他还是要请皇上千万不能听王照的话。洋人不管他的机器造得再好,到底是不讲仁义道德的蛮夷之地,皇上万金之躯怎能入虎狼之穴!若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老佛爷!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不冒死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