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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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鞍山乡民把洋矿师打得伤筋断骨
受贿勒索这种事,张之洞一向十分痛恨,赵茂昌的这些不法行为,倘若在平时由他来办理,撤职固然不可免,很可能还要籍没家产,投入监狱。但想到赵茂昌此次被劾,是因为他张之洞的缘故,且这些事也没有一一去查实,故对赵茂昌心存悯恻。虽遵旨革了赵茂昌的职务,但又专门为赵置了一桌饯行酒,叮嘱赵回原籍后务必息影乡居,等两三年后再来。赵茂昌感激总督的这番好意,表示今生将死心塌地为张之洞奔走效力。
张之洞是个情绪易波动的人。徐致祥大参案,弄得他几乎半年不得安神,最为委屈愤慨的时候,他甚至想挂冠而去。张之洞的这种心绪,大大影响了龟山脚下铁厂的兴建速度。只是因为有蔡锡勇、陈念礽这些铁政局的督办、会办在顶着,包括煤矿、铁矿在内的整个铁厂兴建工程才没有停工。但有不少必须尽快办的事因此而拖延,造成工程近五十万两银子的损失。这笔巨大的损失该由谁来负责呢?能由徐致祥负吗?维护朝纲,纠弹渎职,是大理寺卿的本职,徐致祥没有责任。是光绪皇帝和翁同龢的责任吗?查访实情,整肃吏风,是在上者的治国正务。光绪和翁同龢也没有责任。是张之洞的责任吗?墨守成规者最不易出差错,勇闯新路者总难免要遭挫折,几成人世定规。一心为国的人反遭攻讦,庸碌无为者仕途顺畅,这叫人如何想得通!他张之洞不是圣人,情绪波动似难深责,他又能承担多少责任呢?
半年后,张之洞才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重又投身于以铁厂为主的洋务事业中去。
不料,没有多久,马鞍山煤矿一场矿局与乡民的斗殴案,又将张之洞推入了是非旋涡。
马鞍山北距武昌城八十里,属于江夏县地面。江夏县没有县城,县衙门就设在武昌府城里。马鞍山乃秃岭,树木不多,野兽也不多,自古以来便是一座无主的荒山。二十多年前,李鸿章做湖广总督时,曾聘请三位英国矿师在湖北境内踏勘矿务。英国矿师在马鞍山的仙女岭脚下发现了煤矿,并组织人员开采。半年后,李鸿章离开武昌,他的哥哥李瀚章入主湖广衙门。李瀚章对洋务不感兴趣,英国矿师因此离开马鞍山,刚刚开始的湖北采煤业半途而废。英国矿师临走前,指着井边剩下的几座煤堆,对前来看热闹的乡民说,你们把这东西拿回家去,它可以当木柴用。
这堆东西,散状的像黑黑的泥沙,块状的又像烧焦的锅巴,它能当木柴用?能煮饭炒菜、烧水取暖吗?乡民们半信半疑地挑回家去,按照洋人教的办法去做,果然炉子里生出熊熊的火焰来。这黑家伙真好,它既有木柴的功能,又比木柴经烧,且没有烟,也好搬运贮藏。在事实面前,乡民们信了洋人的话,都来搬取,井边的煤堆很快便被挑尽烧光。于是有聪明胆大的,便自己下到煤井里去挖,居然也挖到了煤。煤挖多了,除自己用外,还可以卖给别人,住在仙女岭附近的十几家农户便这样最早地发了一点洋财。消息传出去,引来不少前来淘黑金的人。马鞍山的山前山后,岭脚坡腰,便布满了用锄头铁锹打井挖煤的庄稼汉。原本被视为一无可取的寂寞荒山,顿时变成可以发家致富的热闹宝库。到后来,那些本钱大、能力强的人便将煤井越开越大,越开越多。本钱少、能力弱的,便来投靠他们。前几年,马鞍山一带便形成周、张、沈三大集团。三家分割地盘,各自发展,俨然成了马鞍山的主人似的。江夏县衙门见马鞍山挖煤有利可图,便在此地设了一个税卡,一百斤煤炭收十文钱。三个老板本不情愿,但一想到既向官府纳了税,也便取得了官府的认可,今后则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据这块地盘,子子孙孙传下去,于是接受了官府的征收。江夏是个穷县,有了煤税这笔收入后,这几年从县令到衙吏,个个都从中得到厚薄不等的好处,故而都希望马鞍山这个现状能长久维持下去。不料张之洞要办汉阳铁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马鞍山的好梦被搅了。
徐建寅带领着包括两个洋匠在内的一批人马来到马鞍山,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大群忙碌而杂乱的挖煤运煤的乡民,从小在严格的科学技术氛围中长大的徐会办,不由得双眉紧皱。他内心为这个场面而痛苦:这哪是在采煤,这是在掠夺大自然,是犯罪的行为!必须立即制止这种纷乱的状态。这不仅是为了日后的矿务局,作为一个科学家,徐建寅更本能的反应是:要保护大自然赐给人类的充裕财富,让它更好地为人类服务,更长久地为人类造福。
徐建寅代表煤矿局,与周、张、沈三家商量,要他们立即停止一切采煤行为,以便对马鞍山作全面的探测、评估和机器采挖井点的选定。周、张、沈三家的代表不作丝毫考虑便断然拒绝。徐建寅见直接找挖煤者行不通,便去找江夏县衙门。县令吕文魁明知道理上说不过煤矿局,但马鞍山煤窑是县衙门的一个金库,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被夺去。吕县令采取了中国官场上一个惯用而有效的措施:拖延不办。他嘴上应付着答应调解,实际上没有任何行动。马鞍山无序采煤照常进行,县衙门的税卡也照常收税。两三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段时间里,煤矿局只得在仙女岭以外的山岭上勘察,但勘察的结果是蕴藏量不大,从煤层的走向分析,大量的煤埋在仙女岭地下。徐建寅无法,只得具函禀报张之洞,请总督出面。因为牵涉到江夏县的民事纠纷,按理当由省巡抚衙门出面敦促武昌府衙门去处理,于是张之洞叫文案所拟文咨湖北省巡抚衙门。
赵茂昌被撤后,总文案便由梁鼎芬兼任。他将书院事委托给总教习,自己长住衙门。湖北巡抚谭继洵接到由梁鼎芬起草的咨文,匆匆看了一眼后,便将它置于往来函件柜里。咨文在柜子里冷冷地躺了半个月后,谭抚台才将它重新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之所以一搁便是半个月,主要还不是抚台公事多的缘故,而是因为他对张之洞的这一套主张和作为不感兴趣,内心深处抱着一股抵触情绪。他一不相信洋人的那一套能在中国扎根结果,二不相信张之洞这种劳民伤财的事能办得长久,但张之洞是总督,又得到朝廷的支持,谭抚台奈何他不得。藩司王之春、臬司陈宝箴也都附和着张之洞,于是谭继洵在三大宪台中便显得较为孤立。不过,府县中却不乏支持他的人,他因此相信自己的看法不是错误的。
谭继洵虽不公开反对张之洞,也不得罪王之春和陈宝箴,但他一再叮嘱他的两个助手:张制台所办的事,并不是职分内应办的事,也不是我们湖北应办的事,他要办,我们不阻挡,但我们要守定一个原则,即湖北不能为他的事拿银子。当然,湖北应当上交的银子若户部公文明言转给他,我们还是照给,只是湖北不能再为他筹银。张之洞也不苛求谭继洵,只要他不阻挡王之春将户部明文规定的银子转过来就行了。两三年来,因为有王之春、陈宝箴从中斡旋,张之洞与谭继洵虽然主张不合,却也相安无事。
毕竟是总督衙门来的公函,毕竟是他巡抚应办的公事,谭继洵打发巡捕将武昌知府召进衙门里来商议。武昌府的衙门也设在武昌城里,位于巡抚衙门三里远的西南角,与三里外东南角的江夏衙门一起,和巡抚衙门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尽管把江夏县令召来谈话更为直接,但不是特殊情况,巡抚不直接找知县谈。江夏归武昌府管,巡抚跟武昌知府谈,武昌知府再去和江夏知县谈,这是官场的规矩,不能乱了套。
举人出身的知府涂炳昌也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头子,此人三次会试不中,以大挑(大挑:清代从举人中选官的一种制度。乾隆以后定制,举人经会试三科未录取,即由礼部分省造册,咨送吏部,钦派王大臣拣选,称“大挑”。每六年举行一次,十取其五。选取者分二等,一等以知县用,称“大挑知县”;二等以教职用。)身份放的知县,做了二十多年的知县、同知,终于在须发皆白的时候熬到一个四品衔的知府。他十分珍惜这顶闪着宝蓝色光泽顶子的大盖帽,生怕它哪一天无意间被风吹了下来。涂炳昌没有才干,也不想做出什么政绩,如果不是做官,不管在哪一个行当里混饭吃,他都绝对是一个平庸得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他做官只有一个诀窍,那就是毕恭毕敬地听上司的话,不折不扣地奉行上司的旨意,至于上司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他从不去考虑。
涂知府坐着蓝呢大轿来到巡抚衙门,巡捕马上引导他进了会客厅,一会儿谭继洵就过来了。谭继洵是个和气的人,一向不对下属摆架子。两个老头子彼此客气一番后,涂知府挺直腰板问:“大人唤卑职过来有何事吩咐?”
谭继洵将总督衙门的公函递给涂炳昌说:“你先看看这个。”
马鞍山煤窑的事,涂炳昌听江夏知县说起过,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听过也就过去了。现在竟然与总督办的铁厂联系起来,那就成大事了,得格外慎重。对于牵涉上司的事情,不管事情本身如何,在涂知府看来都是大事要事,都得认真对待。他的“认真”,就是遵循上司的意旨去办。
“大人,这桩事如何处理,您下个命令,卑职照办就是了。”涂炳昌边说边双手将公函递回给谭继洵。
谭继洵接过公函,随手将它放到书案上,右手指在瘦瘦的下巴上摸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这是件棘手的事情,吕县令也有禀帖给我,说煤窑已由乡民开采二十多年,养活了近三百户人家,不让开采,断了他们的生计,情理上说不过去。张大人要办铁厂,铁厂要烧煤,煤得由马鞍山出。张大人的这个计划,朝廷同意了,户部还专门为此拨了银子。如果不让煤矿局来包揽,张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这事难着哩!”
“是的。大人说得对,这是件难事。”涂炳昌满脸同情地望着瘦弱的上司。这情景,酷似两个老妇人在聊家常:一个诉说家里的烦恼事,另一个无力帮忙,只能时不时地说些同情话来安慰。
“涂太守呀,我们两个都是过花甲的人了,说几句老头子的心里话吧!”谭继洵将摸下巴的手放下来,搁在大腿上,两眼昏昏花花地望着武昌府的当家人。“其实呀,这世上有许多事或者不需做,或者不必做,或者不急着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苦干着,到头来成者少,不成者多。即使成了又怎么样?时过境迁,转眼就变了味。还有呀许多事,也谈不上什么成不成的,做和不做是一回事,多做和少做也是一回事。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过后一想,都是瞎忙一通。年轻人血气盛,总以为拼命去做就一定好,殊不知世事大多不是这样的。回过头来看看走过的路,你说说是不是这个话?”
谭继洵的这段感慨,道出了人生的部分真谛。除开那些过去成就辉煌现在仍然雄心勃勃的个别人外,大多数的老头子都会程度不等地有此同感。涂炳昌本就是一个不干事的平庸人,对这番话的认同更为深切更为真挚。他几乎认为巡抚的话就是为他平庸的过去在作注脚,或者说更加证明了他其实就是一个有着大聪明的先知先觉。涂炳昌发自内心地说:“大人,您这是真正的参悟大道之言。人生百年,许多烦恼、许多痛苦其实都是自己找来的。古人早就说过,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明是无事生事的庸人,还硬要说自己是大有作为的英雄。”
谭继洵又找到了一个知己,兴致立时高涨:“涂太守,你说得好,如果是一个老百姓,倒还罢了,无事生事,累的苦的还只是自己一人,至多是连累妻儿亲友;若是做了官,尤其是做了大官,乃至一国之主,跟着他受苦受累的就多了。比如说秦始皇吧,他好大喜功,好端端的日子不让大家过,他要修什么长城,从东到西一万多里,死的人不知几十万,后人说长城不是砖砌的,那是老百姓的白骨砌的。涂太守,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你想想,那长城真的能挡住什么入侵的敌人吗?千军万马要过来,几块砖头能挡得住吗?无非是要为他秦始皇留下一个政绩罢了。”
“大人说得对,要说挡住关外敌人,长城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秦始皇之后,不是朝朝代代都有夷狄入侵华夏吗?”涂炳昌赶紧顺着抚台竖起的杆子往上爬。
“再说王安石吧,本是一个极幸运的人,天分高,仕途顺利,操守也好,文章诗词更是出色,好端端地做个太平宰相,岂不是让天下后世景仰不已!却偏无事生非,想出什么青苗均输等新法,最后弄得自己罢相谪居,被人视为奸蠹不说,还害得老百姓受尽折腾。回过头来看看,王安石的什么新法,什么改制,又何必去做?”
“是的,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安石若安分守己做官的话,凭他的聪明才干,一定是历史上少有的名宦。”涂知府又顺杆爬着。
“唉!”谭继洵叹了一口气,“还是张养浩说得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还是老百姓在受苦哇!”
“是,是。”涂炳昌连连点头。抚台大人这一番谈古的话,已让为官多年的知府老爷摸到了头绪:原来谈古的目的在于论今,他很可能是说张之洞办铁厂、办煤矿局是无事生非,其结果是苦了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