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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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获取信赖,候补道用高价从书呆子手里买来一部《解读东坡》
为兴办汉阳铁厂请款的奏疏移到户部很长时间了,翁同龢有意压着不办。
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源与张之洞为同科鼎甲。故翁同龢与张之洞非但无个人嫌隙,反倒多一层情谊。张之洞与翁氏叔侄关系一向不错,但几年前却决裂了。
这是因为张之洞的开禁闱赌。出身阀阅世家的翁状元十分注重性理品操。广东赌徒的眼睛居然会盯住乡试,这令翁同龢不可思议。乡试乃朝廷抡才大典,神圣而清高,怎能与赌博挂上钩?翁同龢坚决主张取缔这种非法赌博。后来广东官府严令禁止,翁同龢是十分拥护的。张之洞以清流出身的两广总督,居然可以为了几个钱冒天下之大不韪,解除这道禁令,让罪恶之赌在广东再次泛滥,这哪里算得上圣门之徒,这又怎么配做总督?所以尽管张之洞有关外之捷,翁同龢仍不喜欢他。他的请款奏疏移到户部后,翁同龢公然对下属说:“暂时压一压,看他张之洞又会想出什么点子来。”
直到成允四处在京城活动,帮成允说话的人来到醇亲王府,说起湖北的事情和张之洞办铁厂的艰难时,重病中的醇亲王派人给翁同龢带去他的口谕:户部不要在用款上为难张之洞,他在湖北办洋务不易,要支持。
翁同龢不敢不听醇亲王的话,于是同意给汉阳铁厂拨款二百万。另外附带两个说明:一是这笔款子即为铁厂的全部拨款,今后不再追加;二是银子从光绪十六、十七两年湖北应上缴给户部的四百万两铁路筹款中扣除。正是桑治平所预料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由于张之洞的力荐,也由于成允本人在京师的得力活动,更因为醇亲王的支持,张之洞所期望的人事安排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王之春从粤臬升调鄂藩,陈宝箴官复原职,放湖北,成允升调粤藩,皆大欢喜。
有了热心洋务的湖北藩、臬的帮衬,又有了户部允准的银子,张之洞决心步胡林翼的后尘,利用荆襄江汉这块广袤的土地,大力兴办洋务,把汉阳铁厂建成世界第一流的钢铁工厂,既为朝廷立一个强国富民的样板,也为自己在千年史册上留个美名。
龟山脚下成千民夫在填土筑堤,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大冶铁矿、马鞍山煤矿沉寂多年后又开始热闹起来。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新来的张制台在这里采矿挖煤了。这时,铁政局督办蔡锡勇又将阎敬铭早已看好的徐建寅引进湖北。
徐建寅的父亲徐寿,是近代中国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工程师。早在咸丰十年,曾国藩在创办中国第一个洋务工厂——安庆内军械所时,徐寿就与因翻译《几何原理》而出名的数学家华蘅芳应聘来到安庆。在这里,徐寿造出中国第一枚开花炮弹,研制中国第一艘蒸汽轮船。后来徐寿又和华蘅芳一起来到上海江南机器局,创办中国第一个翻译机构——江南译书局,翻译一批化学物理等西洋书籍,并培养了一群中国最早的洋务人才。徐建寅为徐寿的次子,从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和良好的西学熏陶,勤奋好学,中西会通。他在江南机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机器局做过事,又作为使馆参赞驻德国一年多。其学识和能力均不在乃父之下,现刚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大好时光。他和蔡锡勇一样,虽出没于达官贵人之间,却不受官场污染,潜心于自己的学问技艺,故与蔡锡勇成为好朋友。湖北正需要徐建寅这样的洋务人才,徐建寅也正需要湖北这样的洋务舞台。张之洞久仰徐寿大名,对徐建寅十分礼遇,当即委任他为湖北铁政局会办,并请他负责大冶铁矿的勘察、开工等事宜。湖北铁政局原有蔡锡勇、陈念礽等一批洋务骨干,现在又得了徐建寅,力量大为加强。但铁政局及其下属的铁厂、矿区有着大量非技术性的事情,如银钱管理、文案、后勤等都需要得力的人去办,更迫切需要一个总管这方面的人才。
赵茂昌看出铁厂将是一个奇货可居之处,他请求张之洞派他去铁厂。张之洞说:“你是督署的总文案,你不能去铁厂办那些事,那些事好比当年胡文忠公打仗的后路总粮台,得有一个阎丹初式的人去做。你帮我物色一下,找个能干又可靠的人出来,你今后可以代表我或是代表督署去铁厂稽查,好比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一样。”
赵茂昌听了这话,打消做铁厂粮台总理的念头。他寻思着今后以张之洞的私人代表身份出入铁厂更好,既不负实际责任,又可以坐得大利,物色一个人来代替,倒的确比自己出任更好。
有赵茂昌这种眼光的人,在湖北官场中不少,尤其在候补官这一群体中更多。当时湖北有候补道、府、县及佐杂(佐杂:吏的副职。)近八百人,他们的顶子都是用钱买来的,十之八九也是想以此赚取更多的钱。但这个生意也不好做,赚大钱的固然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也常见。现在武昌来了个张制台,这个张制台要办铁厂、办枪炮厂,要开煤矿、开铁矿,他一纸奏折,就招来二百万两银子,而且据说这银子今后还要源源不断地从户部国库、从洋人银行里引来,白花花的银子将会像海水一样流入湖北,流入武昌城。张制台兴办这么多的洋务衙门,给死板老套的官场平添成百上千个自古未有的职位。这职位一天到晚跟银子打交道,顺手将几百两银子放进腰包,简直如游泳时张嘴吸口水一样顺当容易。今日拿印把关,明日便可暴富!据说张制台办洋务造出的铁块、钢材将可以跟洋人媲美,各省都会来购买,洋人也将来订货,日后黄金白银会堆得山一样高。所有在洋务衙门里做事的人都可以按官职大小每年分红,多的可达数万,再少也比一个县令的俸禄要多。
张制台真个是财神菩萨呀!这些个以发财为唯一追求又无实际职守羁绊的候补官员,除极少数脑子尚未开窍者外,个个都想削尖脑袋向新办的湖北铁政局里钻。
现任的道府知县与候补官相反,因为官运正好,既有银子,又有前途,几乎没有人想进洋务局所。张制台办的洋务,看似热热闹闹,但成败尚不可预料,绝对犯不着为了一个会办、协办、总办等野码头官来换朝廷钦赐的乌纱帽。
不过,这些大人老爷有着众多的七姑八姨内侄外甥。他们没有官职,他们比一般百姓更想发财——因为他们有一个可依赖的权势。这中间的不少人也有这个慧眼,知道进了洋务局所便是与洋人沾上了边,既可以发财,又可以攀上高枝。于是纷纷托自己做官的亲人前去联系。于是,候补官场与裙带官场相会合,一时间,湖广总督衙门、湖北铁政局以及汉阳铁厂、大冶铁矿、马鞍山煤矿筹办处的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亲自来的,托人关照的,各个衙门的大人老爷打发人来递条子的,络绎不绝。洋务还没办起来,到这里来求发洋财的、混饭吃的就如苍蝇逐臭般地蜂拥而至。
铁政局的督办蔡锡勇、会办徐建寅、协办陈念礽等人都是科学技术人员,既不善于应付,也厌烦于人事,便把这件事统统推给总督衙门。张之洞让总文案赵茂昌接待这些人员,但发下一句话,所有进入洋务局所的候补官员以及所有股处部门负责人都得由他一人定夺,任何人不得擅自做主。张之洞力图严把这道关口,杜绝无能而贪墨之徒混进他所主办的洋务局所。
张之洞这个决定虽然使一部分人望而却步,但更多人并没因此而胆怯,他们在寻思对策,以便顺利通过张之洞这道关口。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中了督署文案处,特别是看中了总文案赵茂昌。张之洞高高在上,不能随便接近,赵茂昌却容易交往。张之洞日理万机,政务纷杂,不可能对所有欲进洋务局所的人透彻了解,他只能通过赵茂昌的介绍。赵茂昌这一关才是真正的关口。就这样,赵茂昌的家几乎成了集市。他精于此道,方方面面都应付得圆熟。
在湖北省四十余名候补道中有一个名叫栗殿先的人,籍隶江苏丹阳,父亲在丹阳城里开着一个丝绸铺,家道殷实。栗殿先二十多岁中了秀才,以后十年间三次应举均不第。其父花四万两银子为他捐了一个道员,五年前分发湖北。栗殿先科场上虽不顺,为人却八面玲珑,做事精明能干。仗着这个本事,五年来他在湖北候补官道中算是最为走红了。他先后办过三次长江堤工。这是湖北省内最大最肥的优差。栗殿先办堤工,看起来堤修得结实美观,账面上也做得干干净净,不露贪污挪用的痕迹,实际上三次堤工下来,他悄没声息地将三十万银子转到了自己的腰包里。他又知道财不能独发的道理,从中拿出五万两发给身边几个贴近的下属和分管一些重要部门的吏目,又从中拿出十万两银子出来打点湖北省和武昌府、汉阳府的有关衙门,把事情做得四面八方都顺顺溜溜。既办了事,又捞到了银子,还得了好口碑,真正是个官场中的奇才异能。
张之洞来到武昌不久,他就跟督署新班子中的不少人混熟了。丹阳与常州相隔不到百里,口音接近,赵茂昌与栗殿先一见投缘,谈起家常来,又知道彼此原来是亲戚。栗殿先的一个远房姑妈嫁到常州,做了赵茂昌表兄的太太,栗殿先立即叫赵茂昌为表叔,赵茂昌也一口就应了。栗殿先极望能在督署中巴结上一个有实权的人物,赵茂昌也期盼在湖北官场中有一个可靠的心腹,两人一拍即合。短短的一两个月内,栗殿先不断地给赵家送古董、稀奇洋钟、洋呢,打银票包封,近一万两银子的礼金来到赵茂昌的家中后,两人的关系便亲密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栗殿先一眼就看出铁政局是个强过堤工十倍的好差事,心里对此已经琢磨很久了。张之洞将为铁政局物色一个主管后勤的协办一事委托给赵茂昌时,赵茂昌也想到,栗殿先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在一个酒酣耳热的晚上,赵茂昌向栗殿先说出这个想法。栗殿先听了心里一阵狂喜:“表叔,如果您替侄儿谋了这个差使,侄儿这一辈子就是您的孝顺亲儿子。”
赵茂昌笑着说:“我有三个儿子,不缺你这一个。你今后只要不忘表叔,一个心眼跟着表叔就行了。”
栗殿先立即说:“表叔于侄儿恩同再造,今后办什么事,表叔只要发个话,侄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赴汤蹈火的话以后再说吧!先去弄一份扎实的履历表来。”赵茂昌拿起一根牛骨牙签,在牙缝中剔了几下后说,“履历表里要把哪年进的学,哪几科考举人,都要写得详详细细。张大人看中的是读书人,你虽然没有中举,但场屋里进出个几次,也是一个读书人了。”
“是的,是的。”候补道员恭敬地听着总文案的指教,犹如现任道员听制台的训话一样。
“履历表还要详详细细地写好到湖北来办了哪些差,这些差办得如何。张大人看中的是做实事的人,你办的差事越多,他越看重。”
“是的,是的。”栗殿先连连点头。
“还有,”赵茂昌又剔了两下牙缝,“武昌城里几大衙门的爷们都要关照一下,不要拆你的台。张大人是个办事实在的人,他会派人去查访你履历表上写的真伪如何。”
栗殿先的额上冒出一丝热汗,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表叔是真的疼侄儿,侄儿照办。”略停一会,他又试探着说:“表叔,您看侄儿要不要向张制台表示一下?”
“不要!”赵茂昌放下牙签,坚决地说,“张制台这人脾气有点怪,您若去表示什么,这事立刻就吹了,说不定今后连别的差使你也捞不到。”
捐班道台背上沁出一阵冷汗,忙说:“表叔教导的是,教导的是。”
赵茂昌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那支牙签看了半天,慢慢地说:“你不要给张制台送礼,但你若给他送一件另外的东西的话,那这桩事成的把握就更大了。”
栗殿先眼一亮,赶紧问:“什么东西?”
赵茂昌慢悠悠地说:“张制台一向喜欢吟诗作赋,过去做史官学台时,每年都要写个上百首诗。自出任山西巡抚来,政务太忙,没有时间写诗了,但每天夜里睡觉前一定还要读上几首唐诗宋词。”
“哦,我明白了。”栗殿先接话,“表叔是要侄儿送几本宋刻元錾的唐诗宋词。”
“不是。”赵茂昌打断栗殿先,“宋刻元錾的唐诗宋词就如珍宝古玩一般,你送给他,和送重礼不是一回事吗?这东西送给那些明里不要钱心里要钱的人最好。但张制台不是这种人,你送他这个,他一样会训斥你。”
“那又是什么东西呢?”栗殿先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一时想不出来了。
“张制台于唐宋诗人中最喜欢苏东坡。他亲口对我说过,凡所到之处,若该地有东坡的遗址旧迹或祠堂之类,他一定要去凭吊,感受苏东坡的灵气。你若是能写一部关于苏东坡的书送给张制台,那他一定很高兴,会认为你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人,立刻就会重用你。”
这可是给自认为天下无难办之事的候补道台出了一个大难题。漫说他过去的读书生涯,只不过是在四书文应制诗里打转身而已,何曾读过几部真正的学问之书?李杜韩欧苏辛等人,也不过闻其名而已,并没有认真去读过。要他去写一部关于苏东坡的书,这不是叫描红郎去保和殿里考书法吗?退一万步说,即使能写,写一部苏东坡的书,又谈何容易,没有两年三载的时间能写得出吗?两三年后铁政局协办的位置不早被人占去了吗?栗殿先愁眉苦脸地说出自己的难处。
赵茂昌冷笑道:“亏你是个会办事的能人,脑袋瓜子怎么这样不开窍!”
“请表叔点拨侄儿!”知道督署里这个真正的能人心里已有高招,栗殿先忙恭敬地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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