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9058字
随着洋务事业的蓬勃发展,张之洞越来越感到洋务人才的短缺。他和蔡锡勇等人商量,在铁政局旁边兴建一所洋务学堂,取名自强学堂。聘请蔡锡勇兼任学堂总办,以陈念礽为提调、梁敦彦为总教习,聘请所有从美国回归的留学生为教习。自强学堂设方言、格致、算学、商务四科。以方言为基础科,方言科以西文为主,分英文、法文、俄文、德文四门。
因为布、纱、丝、麻四局的原料均来自乡村,农学已成为一门必须研究的大学问,又因为铁厂枪炮厂急需一批操作工,张之洞又相继办起湖北农务学堂和湖北工艺学堂。
这期间,炼钢炉已安装好,枪炮厂的机器也全部从美国、德国等国家运来,铁厂和枪炮厂名副其实地投产运行了。
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湖北的重工业、轻工业从无到有勃然兴起,新式学堂由少到多全面兴办,以汉阳铁厂为代表的湖北洋务事业如一股大潮,冲击着一向保守闭塞的荆楚官场士林、城镇乡村,引起各界震动,从而使得两湖风气大变。它又如一道虹霓,闪耀着七彩光亮,高悬在江汉天穹,备受朝野内外、东西南北的瞩目,成为时论舆情的热点、府衙廛市的谈资,或誉或毁,或慕或嫉。总之,都不能轻觑小看,更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看着这一切,身任十余年艰巨的张之洞心中泛起一股自得自慰之感,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疲倦感。
佩玉对丈夫说:“早该歇歇了,即便是一尊罗汉,这样没命的辛苦,也要闹出病来的。趁着休闲的这些日子,把孩子们的大事给办了。我看你,都把这事丢到脑背后去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仁梃、准儿的母亲都不在了,娶妇嫁女的大事,理应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操持。早在徐致祥参劾案之前,他和佩玉就商量过小儿女的婚事。参劾风波平息后,张之洞正儿八经地将此事提出来,分头与桑治平夫妇、准儿和念礽谈起,令他欣慰的是大家都没意见。
桑家夫妇喜欢仁梃是意料中事,连准儿都相中念礽的人品才学,不嫌他大自己十二岁,张之洞对女儿的择人眼力甚是满意。
于是张之洞和桑治平商量,决定先订婚,两年后再结婚,一则是四个年轻人中三个都尚小,过两年正好,二来因为张之洞曾托付吴秋衣办的事,还得过两年才有消息。
原来,小儿女们订婚的前一年,在吴秋衣离开武汉准备继续漫游天下的前夕,张之洞托老友为他寻觅几块好琴材。吴秋衣问他做什么用。他说准备几张琴,今后儿子娶妇、女儿嫁人,不送银钱,每人送一张琴。吴秋衣拍手笑道:“好个高雅的总督,这礼物再好不过了。”两人约好,三年后的中秋节前再在武汉相会,吴秋衣一定设法带几块好琴材来。
现在离三年约期只有两个多月了,那个浪迹江湖的郎中还记得这件事吗?无论吴秋衣返不返武汉,琴材有没有觅到,今年秋季是一定要将小儿女们的大事办了的。
就在中秋节的前几天,归元寺的小沙弥给总督衙门的大门送来了一封总督亲启的信。张之洞拆开信一看,原来是吴秋衣的亲笔,说是三天前已重返武汉,现仍住在归元寺里,已觅到上等琴材,欲送上衙门,请定一个时间。
张之洞想,让一个江湖郎中进衙门来找他总不太合适,便随手写了两句话:定于明天傍晚在归元寺会面,纯是朋友晤谈,万不可惊动寺院僧众。封好后交归元寺的小沙弥带回。
次日傍晚,身着便装的张之洞与桑治平、大根三人悄悄地来到归元寺。此时,山门已关,香客和游人都已散去,喧嚣浮躁也随之被安宁清静所代替。薄暮之中,鼓声在沉沉地响着,依稀可见香炉中的余烟尚在袅袅升腾。佛祖和众菩萨罗汉的金身塑像,在暮色苍茫和霭霭香烟中,比起白日来更为神圣庄严。
闹市中的归元寺,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像一座丛林禅院。四年前,监院上告方丈与知客僧合谋私卖龟山寺产的事,后来因为将赵茂昌与张之洞搅和在一起了,湖广衙门也无人来追查,方丈听到风声后,便赶紧破土动工兴建罗汉堂。
罗汉堂一动工,一则说明钱是用在正路上,二则众僧的兴趣便都转到工程上去了,三则工程一开工,一天好几百人吃饭,好酒好菜跟着进来,厨房热气腾腾的,全体僧人也都沾了油水。这样一来,方丈和知客僧得到拥护,监院反倒被孤立了。没多久他便灰溜溜地一个人外出云游,至今未归。三年后罗汉堂建成,但再无钱给五百罗汉塑像,只好将堂空着,以后有了钱再说。僧众们看着这间空殿堂,也不再有什么意见,有人建议将殿堂收拾好,下雨下雪天,大家干脆到这里来活动活动,聚在一起聊聊天练练拳脚也好,于是众皆拥护。罗汉堂就变成了和尚堂,泥菩萨暂时让给活菩萨快活快活。
张之洞一行从西侧门进寺院,经过空空的罗汉堂,来到云水堂东边的一间宽大禅房里,吴秋衣早已打扫干净,烧好热茶在等着他们。
“秋衣兄,你黑瘦多了,三年来走了不少的地方吧!”大家坐定后,张之洞笑着问。
“我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面孔自然黑瘦。你做官当老爷,怎么这几年也黑瘦多了?”吴秋衣望着张之洞,爽朗地笑起来。
张之洞说:“我这个官老爷做得绝不比你这个郎中轻松,又要烦心费神,又要视察各个局厂,怎能不黑瘦?”
桑治平说:“做官比做云游客难多了,秋衣兄虽然肤体黑瘦,但头发却没有白。你看张大人,都已经须发如银了。”
“唉!”吴秋衣叹了一口气,“像他这样的官自然难做。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张香涛?你看官场上的那些大小角色,哪个不养得白白胖胖的,五六十岁的人,乌纱帽下的辫儿一根根油光水滑的,香涛你也是自找苦吃呀!”
“不说这些了。”张之洞是个倔强人,不高兴听这种泄气话,“秋衣兄,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吧。你的上等琴材是哪里寻到的?”
“我把琴材先拿给你看吧!”
“过会儿吧!”张之洞不想让吴秋衣觉得他到归元寺,就是冲着琴材而来的,他来这里主要是看老朋友,听老朋友说话的,“我们好好聊聊,过会儿再看。”
“好吧!”
静寂的归元寺云水堂禅房里,昏暗闪烁的豆油灯下,吴秋衣对老朋友叙说这三年来的经历。他略去了许多寻山问道的细节,着重讲访古拓碑寻觅琴材的过程。
吴秋衣那年离开武汉后,顺着长江东下,沿途的名山胜水、文物古迹耗去了他半年的光景。次年早春,他从江宁登岸,一路北上,辗转来到京师。在广安门内白云观住了四五个月,然后离开京师南下。今年初,他从南阳卧龙岗走出,穿过邓州境内的豫鄂交界口孟家楼,返回湖北境内,来到他向往已久的著名道教圣地武当山。
武当山方圆八百里,是华夏名山之一。它以七十二峰、二十四涧、十一洞、十池、九井、三潭闻名海内,尤其令道人们神往的是,此地有历代道教名人活动的遗迹和众多建筑宏大的道观。相传汉代的阳长生、唐代的吕洞宾、五代的陈抟、宋代的寂然子、明代的张三丰都曾在这里修炼过。
特别有趣的是此处还有闻名天下的武当派拳术。修炼者以静坐为主,然久坐血脉必不畅通,对身体不利,必须辅之以拳脚活动,又因为身居深山荒野,防盗防兽都要靠自己,于是以强身健骨、护卫僧寺为主要目的的武术操练便在各大佛寺道观里开展起来。出家人心里宁静,且无家室之累,做事比世俗易于专精,故此中常出高手。积数百年之功,佛道两家在拳术上各自冒出一个尖峰,这就是佛家的少林派和道家的武当派。
少林拳以阳刚劲健为风格,代表北人的豪气,武当拳以柔韧绵致为特色,体现了南人的灵气,各有所长,难分轩轾。少林、武当不仅在方外领了风骚,更在俗世武林中压倒各路豪杰,成为习武者的圣地。
但吴秋衣不习拳,他来武当山不是为了学武当拳,而是来感受这块道教圣地的神圣氛围。当年他在青城山建福宫坐观的时候,武当山有一个中年道人名叫幻化子来到四川,在建福宫住了两个月,与吴秋衣很是投缘,吴秋衣还陪他一道游了峨眉山,据说现在已经做了紫霄宫的道长了。看望幻化子,叙叙别情,也是吴秋衣武当山之行的重要目的。
紫霄宫在天柱峰东北展旗峰下,是武当山诸宫观中规模最为宏大的一座。它依山而建,层层崇台上修筑大小殿堂楼宇二三十处。中心建筑紫霄殿面阔五间,重檐九脊,翠瓦丹墙,梁柱之上,遍绘彩画。殿顶藻井,赫然浮雕二龙戏珠。殿前平台宽阔,楹柱高大。殿内供奉玉皇大帝及真武、灵官诸神。整个宫殿气势宏伟,富丽堂皇。吴秋衣没有想到此等大山深沟之中竟有如此殿堂,把它比之人间仙境,实不为过。
主掌紫霄宫的幻化子见故人千里迢迢来看他,喜出望外,异常热情地接待他。二人各自讲叙这十多年来的情况,议论人世种种烦恼,畅谈方外无尽玄妙,心中都非常喜悦。幻化子陪同老友踏遍武当的峰峦洞涧,领略造化赋予此地的鬼斧神工,不知不觉两个月便一溜烟过去了。
吴秋衣想起张之洞的所托,两年多的南北云游,直到现在还并没有发现一块好琴材。再过三个月便是中秋约期了,如何向故人交代呢?吴秋衣心里不免有点焦急。
他想武当山乃是神山,这里一定长有上等好材,倘若此处都寻不到,天下还有哪个更好的地方呢?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吴秋衣游武当,就不再以欣赏山水道观为主,而是以寻找良材好木为目的。
武当山的树木,尽管多得无数,但二十多天过去了,吴秋衣并没有发现特别奇特的适于做古琴的树木。吴秋衣只得求助于老友。紫霄宫主听了他的话,面色顿时凝重起来,他指责老朋友不应该插手政事,尤其不应该与这种达官贵人深交。官民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达官与布衣绝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他不会把你当作真朋友,你也决不可视他为知己。至于江湖,则更是自成一个世界,与官场其实是水火不相容的。吴秋衣明白幻化子的心思,只说了一句张之洞与通常的庸俗官吏不同后即不作更多的解释。他说重然诺讲信义,乃我辈立身之本,话既已说出口,不能不努力去办。
幻化子赞同他这一句话,想了想对他说,天柱峰北麓,在金锁峰与磨针涧之间有一块平坡地。唐代贞观年间,均州太守姚简祈雨于武当山。祈祷完毕,五条墨龙从天而降,霎时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均州方圆百里内旱情顿消,这一年五谷丰登人欢马叫。姚太守感激龙王爷恩德,在平坡地上建一祠堂,取名五龙祠,并在祠堂后院种下十几株梧桐树。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此地又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掌祠的上乙真人(真人:道家称修行得道或成仙之人为真人。《庄子·天下》:“关尹、老聃,古之博大真人哉!”真人之名自此始。自宋以后,封建帝王常把道教领袖或著名道士封为“真人”。此处是对道士的尊称。)应四方乡民之请,焚表哀告上天,求五龙再显,为民造福。黄表刚焚完,五条黑龙再次降临此地,兴风作雨化除旱象,万众欢呼之余,惊讶天神的灵验。然更为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清晨,正当旭日东升之时,有五只彩凤从天际飞来,落在后院梧桐树上,约停了半个时辰后才飞走。上乙真人感激龙凤呈祥,遂将五龙祠改名五龙灵应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