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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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对炮火,好谈兵事的张佩纶惊惶失措
近几十年来,南国大都市广州在中国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
四十多年前,林则徐在这座城市里制定了销毁鸦片的决策,试图通过这个惊世之举,维护中华民族的国家体面和人格尊严,斩断不法之徒毒害中国人的魔爪。虎门的销烟坑伸张了民族正气。然而没有多久,在坚船利炮的威胁下,道光皇帝屈服了,林则徐被撤职流放,一艘艘从英吉利海峡开过来的船舰,从南海驶进伶仃洋,进入珠江口,将堆积成小山般的鸦片箱卸下。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过这座城市,将毒品合法地贩卖到全国各地。美丽的五羊城从此蒙上了巨大的耻辱,成为一座罪恶的都市。
然而,随着鸦片公开上岸的同时,洋人也在广州买地起屋,打起长住下去的主意。他们在珠江两岸建起高大结实、采光通风设备都很好的楼房;自己发电,亮起了电灯,装起了电话;换上了诸如钟表、留声机、牛皮沙发等精巧舒适的奢侈品。他们还带进了烫金硬壳的洋文书籍、满载世界各地最新消息的洋文报纸。他们读着洋书、洋报,说着洋话,和广州的官场打交道、做生意、通买卖,白花花的银子水一般流入他们的金库。
随着华洋交易的频繁,一批沟通华洋的中国人应运而生。这种人既懂洋话,又懂官话,既知外情又知国情,他们从中穿针引线,牟取暴利。广州人把他们叫作西崽,官方称他们为买办。买办通过自己、家人和亲戚朋友,将洋风洋俗在广州迅速地传播开来。因而,广州这座城市,又是受泰西文明影响最大、最有生气的都市。
正是酷暑季节的闰五月中旬,张之洞带着他的家小和随从,千里迢迢从山西来到广州,做起南国的这座大都市和粤桂两省这片广袤土地的最高主宰者。
一个多月来的舟车旅途,使他有充裕的时间有关两广的史册记载。他又从沿途官府那里获取朝廷下发的各类京报文钞,那上面有不少关于越战的消息。这期间,他还在几个抚台衙门里,收到了朝廷专为寄给他的包封,包封里都是关于两广的绝密文书。所有这些,都有利于他对即将履任的新职做深入的思考。
到了广东韶州府,他收到了一件只能他亲自拆看的朝廷密函。密函里装的是李鸿章与福禄诺在天津和谈的内容要点。这些要点有:法国愿意保护中国毗连越南的疆土安全,中国在越南北圻的各驻防营即行调回边界,法国不向中国索赔军费,中国允许法国货物在中国边界自由运销,法国与越南订立各项条约均不得伤害中国体面,三个月后再议详细条款。
张之洞一向不喜欢和谈,随便瞧了瞧后便封存起来,并不将这份日后载于近代史册上的《简明天津条约》看得太重。一路上,他和桑治平、杨锐等人常常谈论当前的局势。充满少年激情的杨锐从来对前途都抱着乐观的看法,而饱经世事的桑治平则往往对事情复杂的一面注意得更多一些。
他们谈得更多的是眼下广东的局面。前任总督张树声虽搬出了督署,但仍住在广州城外黄埔港督办两广军务。驻扎虎门的军营是这几个月来征调的前湘军系统的人马,统帅是有中兴名臣之称的老将彭玉麟,他的助手正是张之万所推荐的娄云庆。另一支军队是由广东提督管辖的绿营。在彭玉麟来到广东前,张树声的淮系军营与当地的粤军有很深的隙嫌。这原因是因为张利用督办的权力,将粤军安置在虎门一带的前沿阵地,而将自己的人马留在广州城郊。粤军对此大为不满,遂不与张配合,并向朝廷密告张的种种不是。张树声被撤去粤督一职,与此也很有关系。彭玉麟到了广东后,将粤军调回内地,而将湘系军营驻防在虎门。彭玉麟这种大公无私以国事为重的品德赢得了淮、粤两系的敬重。目前广东省内的三支主要军事力量各自都在修备战具,密切注视战事的进展。
进广州城的第二天,张之洞从广东巡抚倪文蔚的手里接过两广总督的印信、王旗,正式做起负责指挥越战的最高地方统帅来。通过与城内各大衙门的宪台及原督署僚属的反复会谈,张之洞对当前的内外形势有了更多的了解。为更好地谋划运筹,他决定采取两个行动:一是接受张之万的建议,派桑治平和熟悉越南情形的雷琼道员王之春亲到镇南关外走一趟,实地考察战地形势,会会正在关外督战的清军首领新上任的广西巡抚潘鼎新,以及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等人;二是自己走出广州城,先到扼控省垣的黄埔港看望驻防在此地的淮军及张树声,再到广东的南大门虎门去看望防守前线的湘军及彭玉麟。
送走桑治平、王之春的次日,张之洞在兵备道李必中的陪同下,乘坐小火轮,顺着珠江南下。在黄埔港,他见到了已重病在身的张树声,张树声向后任倾吐了这半年来压在胸间的满腹牢骚和委屈,拜托后任务必将这些奏报朝廷,主持公道。为安定淮军军心,共同备战,张之洞满口答应了。在总兵吴宏洛的陪同下,张之洞巡视了黄埔港一带的防御工事。淮军的散漫军风和应战力量的薄弱,令新粤督担忧。
在虎门炮台,张之洞见到了年近七旬犹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兵部尚书彭玉麟。彭玉麟和娄云庆亲自陪同他巡查虎门口内外的十余处炮台。彭玉麟是个坚定的主战派,虎门防守状况要比黄埔港强,但缺乏大量射程远、杀伤力强的新式火炮,却令雄风不倒的老将军十分忧虑。面对着当年关天培将军英勇捐躯的靖远炮台,彭玉麟沉痛地说,关将军和将士们并不乏爱国心、报国志,之所以不敌侵略者,是因为武器不如人家的缘故。战争的残酷迫使大家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故而以后湘淮军都大量购买洋枪洋炮。胡林翼更主张自己制造,他留给身边人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不把洋人的那一套学过来,我们就要永远受欺侮。”老将军叹息:“我们的武器还是不如洋人,假若虎门再增加二十座德国克虏伯钢炮的话,防守起来,就更有把握了。”
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血迹斑斑的古旧炮台、耻辱痛苦的往事回忆、形势严峻的今日局面,所有这些,给张之洞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翰林、洗马、学台、清流党,不知不觉之间,这些身份正在离他渐渐远去;两广军队的统帅、国家门户的守卫者、粤东粤西的当家人、三千万百姓的父母官,一副副沉重的担子正在向他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挑不挑得起,他都得接受,都得担当起来。
“不把洋人那套学过来,我们就要永远受欺侮。”彭玉麟转述的这句胡氏遗言,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响起。脑子里又浮出榆次驿馆里阎敬铭的深沉谈话、太原衙门里李提摩太的科学技术实验。要想致强,得学洋人;要想致富,也得学洋人。
“学洋人,办洋务”,在返回广州城的珠江航道上,张之洞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这句话来。
在桑治平、王之春暗访越南的日子里,战事的发端地越南北圻倒是意外宁静,而数千里之外的中国东南海疆反而日趋紧张。凭借着精良的武器装备和坚实的国力基础,面积不足四川、人口少于两广的法兰西帝国,从来就视大清王朝如掌中之物,有恃无恐地对它进行讹诈和欺侮。
就在法军侵犯谅山,王德榜率部把他们赶走的第二天,法国驻北京代理公使谢满禄便照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说法方按规定收回谅山,却遭到中国军队的袭击,中国违背天津李福条约,应负担此次事件的责任并赔偿军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复函法国公使:《天津条约》载明三个月后再议定详细条款,在详细条款出来之前,双方应维持现在局面不变,法军此时收回谅山之行为本属不当,应视同法军侵犯了清军,军费赔偿应由法国方面承担。总理衙门的复函显然站在正理上,但谢满禄狡辩说,条约应以法文本为根据,中文本翻译有误。清廷再三核对中、法两个文本,并无歧义,乃予以严厉驳斥。法国政府恼羞成怒,立即派出正式公使巴德诺赶到中国,要中国按《天津条约》第二款赔偿军费二万五千万法郎,折合白银一百二十五万两。
作为《天津条约》的谈判者和签字人,李鸿章对法国政府的这种做法也颇为头痛。他告诉已抵上海的巴德诺,驻扎在越南的中国军队已遵命按兵不动,北圻平静,条约中已写明没有赔款一事,再要中国赔款不能接受。巴德诺以逗留上海不赴北京的做法来拒绝与总理衙门及李鸿章会谈。软弱的清朝廷竟然迁就巴德诺,改派两江总督曾国荃为全权大臣,与巴德诺会谈。此时,陈宝琛亦以南洋军务会办的身份来到南京。
一贯主张对外强硬的陈宝琛对曾国荃说,要坚持《天津条约》,据理力争,决不能示巴德诺以弱。曾国荃却说,他已接李鸿章密电,李说法国现已对中国东南海疆采取军事行动,形势紧张,一触即发。战争一旦打起,则对中国不利。若能以小的损失来换取大局的安宁,应是可行的。李的密电还说《天津条约》已请太后认可,要朝廷拿出钱来做赔款,太后面子上过不去,君有难处,为臣子的应当体贴,请两江代朝廷受谤,在与法使会议时,无论曲直,拿出几十万银子来给法国,满足他们的贪欲之心,这样做,无伤国体。
陈宝琛坚决反对这样做。曾国荃却并不理睬陈宝琛的意见,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命令陈宝琛代表他去上海与巴德诺接触,许以五十万两银子为代价,息讼罢兵。
陈宝琛老大不情愿,但面对着曾国荃冷峻威严的面孔和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只得硬着头皮去上海找巴德诺。谁知巴德诺一听只有五十万,与政府的要求相差太远,便一口拒绝。陈宝琛被巴德诺大大奚落了一番。
此事并未就此而了。陈宝琛刚回南京,上海的外国报纸便将此事公之于众,舆情哗然,慈禧得知后大不高兴,传旨斥责曾国荃背着朝廷私许外人,实属不知大体,陈宝琛遇事向有定见,此事乃随声附和,殊负委任。陈宝琛想起来真是太窝囊不堪了,自己明明不愿意向侵犯者讲和示弱,但作为属下,又不能抗拒上司的命令,违心地去与法国人谈判,事情没有办成,反而招来四面难堪:洋人冷眼,国人愤慨,太后斥责。这是何苦来呢!好不容易培植的一世清流英名,便如此轻轻易易地毁于一旦!一向自命清高的陈宝琛来到两江不久,便吃了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他开始领略了世事的复杂、实务的难办,颇为后悔不该离开京师,从此便将陷于这麻烦透顶的事务圈,既没有读书做学问的空闲,又丢失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正在李鸿章、曾国荃、陈宝琛处在骑虎难下的时候,美国公使馆表示愿意出面调停。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静待美法两个强权国家之间私下交易的结果。
与此同时,法国积极调兵遣将,试图以武力威胁清廷,恐吓主战派,尽快达到他控制越南,打通红河航线以及最终瓜分中国征服远东的战略大目标。
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领一支庞大的舰队,驶向中国东海海域。六月十五日,法军五艘兵舰突然攻打台湾基隆炮台。驻守在台湾的军事统领乃淮军宿将刘铭传,他指挥兵士仓促应战,交战不到一个钟点,基隆炮台便失守。刘铭传慌忙向他的老上司李鸿章求援,请李派出北洋水师前来台湾救助。第二天,法兵四百余人强行登岸。淮军提督曹志忠、章高元率部与法兵战斗,双方死伤惨重,先天被法军强占的炮台则又被淮军夺回了。
法国政府见在台湾并未占到便宜,便指使巴德诺在谈判中可退一步。巴德诺接到政府的命令后,立即照会曾国荃,诡称已夺基隆炮台,赔款可酌量减少,若一次拿出八十万两银子,则可息兵。又暗中请总税务司赫德出面为之关说。赫德遂做出一副既为中国又为法国讲话的姿态,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中国出八十万两银子,但分十年还清。同时驻北京代理公使谢满禄亦向清廷发出最后通牒,限二日内答复。如不允,则下旗离京,中法之间似乎到了撤馆断交的严峻时刻。
清廷面对这一突变形势,又气又惧。一面将法国近期的无理行为照会各国,以求得国际社会的公道,一面又密谕沿江沿海统兵大臣,亟力筹防,严行戒备。
密谕发到福州闽浙总督衙门,总督何璟收到后,命人飞骑送往船政局。
何璟是个老官僚了,道光二十七年的翰林,与李鸿章同年。他虽然没有战功,但遇事敢言,为政干练,故而迁升顺遂,同治二年,便做了安徽按察使,又升湖北布政使,同治九年便擢升巡抚。同治十一年,曾国藩病逝江督任上,何璟正做江苏巡抚。他上疏朝廷,请求为曾国藩在江宁立专祠,一时朝野都认为他体恤功臣,能仗义执言。
官场跟军营差不多,再朴实的乡巴佬在军营中待久了也会变成兵油子。若要使军营常有生气,便必须不断地退去兵油子,补进乡巴佬。同样,再有血性的书生,官场待久了,也会被磨光浸疲,直到从头到尾都磨得光光的、浸得黑黑的、熏得蔫蔫的,当然也有不老松、常春藤,但古往今来都很少见到。可惜的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不能像军营一样时常吐故纳新,故而官场朝气少,暮气多;锐意进取者少,因循塞责者多;廉洁自爱者少,同流合污者多。这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何璟年轻时也曾踔厉风发过,如今年过六十六岁,封疆大吏做了十四五年,早已做烦做腻了,当年的上进之心荡然无存。